若非点点头,“足足胖了三十六磅。”
“别担心,操劳数星期就瘦下来,我正替你物色保母,这件事才难呢,幸亏张家有的是办法,姨妈姑姐一大堆,一呼百应,必定可以解决。”
若非愣住,“本来是悲剧,怎么好象当喜事办。”
春池摊开手,“这便是生活荒谬之处,你如不愿以泪洗面,就得振作。”
若非忽然问:“作为女性,我可是一点前途也没有了?”
春池侧着头想一想:“我不知道,可能转一个弯,万丈光芒照着你,又或者只得小小阿伯拉罕陪伴你,还想怎样。”
这时,报馆派人送来稿酬。
春池一看数目,深深吸口气,“什么,不是说穷稿匠吗,收入竟这样惊人,可见大作甚受欢迎,恭喜恭喜。”
若非不语,她失去太多,不是任何名利可以弥补。过两日,婴儿用品送到,装修师传接着布置窗帘灯饰,小房间应有尽有。只少了最重要人物。
张仲民像是知道她俩想的是什么,他转过头来,“我愿做孩子义父。”
春池拎着衣物,微笑,“这样小,居然是一岁大童装。”
仲民摇头,“我真不敢抱。”
“可以装进这只篮子里。”
若非一言不发,皱紧眉头坐一角。
“若非,怎么了?”
“送我进医院。”
春池立刻丢下一切,联络史横生医生,把若非送进医院,大家松一口气。病房是春池地头,如到了自己地盘,如鱼得水,指挥如意,把若非照顾得周到舒服。
张仲民忽然说:“试想想,这件事若果发生在三十年前,你俩又没有能力,可真是悲剧。”
春池笑笑,“过去是历史,将来是未知,今日最重要,是上帝的礼物,所以叫Present。”
仲民微笑,“听你说话真有意思。”
“上一代的人,比我们容易伤心,也比我们容易快乐,我们比较实事求是。”
这时,春池手提电话响起来。
“噫,仲民,我要到缆车径去一趟。”
“干什么?”
“拾砖头。”
他们赶到的时候刚看到推土机整理现场,春池在乱石堆中挑选。
仲民莫名其妙,“随便拾一块不就行了。”
“不,你看,这块边上有天花板及墙角的嵌线。”
仲民嗯一声,“原来是菊花纹。”
春池把砖块放进大纸袋中。这时,她发觉废墟中另外有人。那人站在远处,正在乱砖堆中徘徊,看仔细了,是位白发女士,穿宽袍子,体态潇洒,不受年龄影响。这时,她也发现了春池,他们转过头来,目光接触。
是谁?春池冲口而出:“你也曾是缆车径住客?”
女士点点头。
聪敏的春池忽然想起来,冲口而出:“你是车安真女士。”
被她猜中,车女士扬起一条眉毛,“我们见过面吗?”
春池兴奋地答:“在报章杂志上读过你的消息。”
车女士拾起一块砖头,抱在怀中,笑一笑,“幸会。”
她轻轻转身离去,神情无限依依。
“啊。”仲民大为诧异,“原来世上痴情的傻子不止连春池一个人,这幢老房子里到底发生过多少故事?”假使这些砖块能说话,不知会倾诉多少悲欢离合。
半晌,春池说:“我们走吧。”
“遵命。”
回到家中,仲民微笑,“其中一块需航空特快邮递寄往卓羚处可是。”
“被你猜到了。”
她自己那块砖,像座现代雕塑似放在书房里。
钟惠颜收到礼物,感慨万千,“我虽没在缆车径住过,可是那里发生的事,也影响了我一生。”
“钟姨的一生才刚开始。”
“春池你就会讨人欢喜。”
春池微笑。
“若非好吗?”
“过两日出院。”
“我叫人送金牌来。”
大家都给林若非留着私人空间,让她静心休养。春池忽然得到意外惊喜。父母前来探访。
“糟,屋子挤不下。”幸亏两老只留三天,即转程往东南亚旅游,已订好酒店。
连先生太太对春池工作环境及进度非常满意,“终于出身了。”连母泪盈于睫,“宛如昨日,只得小蘑菇般大,还不会说话,可是已懂得争取,时时来张望大人碗中盛什么食物,以便分享。”
听得最津津有味的是仲民。
双方家长也乘机见面,原来还算同乡,自有说不尽的话题。
连先生夸奖女儿:“真能干,又找到仲民那样好的男朋友。”
连太太比较细心,“春池,我们还未去过你家。”
“妈妈!先给你一个心理准备,我有室友。”
连太太吃一惊,不动声色,“是仲民吗?”难道已经同居……
“不,是一名女生。”
连氏夫妇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我的朋友,便一起,彼此照顾。”
两老仍然疑神疑鬼。
到了春池家,门一打开,先闻到一阵奶粉香,接着,有保母笑着抱一名幼婴出来。
连先生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朋友林若非的儿子。”
春池手势熟练地接过婴儿,那粉团似的孩子手舞足蹈,十分活泼可爱。
连太太不由得来逗他,他毫不怕陌生,咯咯笑不停,伸手要抱。
“与幼儿一起住,不怕吵闹?”
春池答:“他晚上从来不哭。”
“他母亲呢?”
“还未下班。”
连氏伉俪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连太太问连先生:“倘若那是春池的孩子,你会怎么办?”
“咄,爱屋及乌,外孙就是外孙,不论出处。”
连太太啼笑皆非。
他们安心地度假去。
接着的一段日子,若非比春池还忙,她脾气改变不少,多做事,少说话,比从前踏实,若仔细看她,会发觉她一双眼睛不再闪亮。
小小阿伯拉罕已经会走路,摇摇晃晃迈出一步,随时摔倒,可是百折不挠,再接再励。
那一日早上起来,春池就有点心神不定,左眼角跳个不停。
她叮嘱保母:“凡事小心。”
可是一整个上午都是小意外:打翻茶杯、拨错电话、忘记关水龙头。
若非一早外出与杂志社开会,已经说明下午才会回来。
春池同保母说:“我们一起到公园散步。”
“今日风大。”保母提醒她。
“那么,去吃冰淇淋,你们先换衣服。”不知怎地,春池只想离开家里暂避。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春池似有预感,镇静地抬起头来,吸进一口气,她彷佛知道这是谁。
她轻轻打开大门。
门外是一位陌生中年女客,脸容秀丽,身形仍然苗条,衣着考究,她凝视春池。
是她先开口:“你是——”
春池轻呼:“你终于出现了。”
“可以进来说话吗?”
春池点头,招呼女士进屋。
她保养得那么好,使春池觉得,原来中年仍是生命。
春池说:“大家都在找你。”
“过去一年,我住在巴黎,返三藩市后才看到寻人启事。”
“应该早些回复,乙新多么盼望与你相见。”
“他叫乙新?”
“太迟了,相信你也知道坠机意外。”
她不出声,像化石般端坐。
内心在滴血吗,春池永远不会知道,她们那一代的女子不轻易透露喜怒哀乐,并且认为凡事要求说个明白,讨还公道是非常缺乏教养及愚蠢的行为。
她们仍然忠于打落牙齿和血吞。
春池对她无限同情,她轻轻说:“他并没有责怪你,他只想知道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对方仍然一动不动。
过一会儿,她垂下了头,像是颈项已不能支持头颅重量,春池看到了老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