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不到也不要紧,千万不要有压力。”
春池略为紧张,“你请说。”
她一口气道出来:“父母的家不下去了,我想在你处借住半年,待元气恢复就搬出去,我答应你,我会静得像只老鼠。”
春池以为还有下文,可是若非已低下了头。
春池问:“就是这个要求?这里两间空房,任你挑选,爱住多久便多久。”
对着这样的慷慨,若非呆住了,她鼻子缓缓发酸,别转面孔,轻轻说:“谢谢你。”
“咄,朋友要来干什么,你尽管在此静心写作,直至成名,这是我的家,我可以作主,你千万不用见外,我早出晚归,只不过回来睡一觉,不会打扰你的灵感。”
若非颤声道:“我一定过得了这一关。”她握紧拳头。
这时,春池才发觉她体态同从前不同。
她轻轻哎呀一声。
若非点点头。
春池低声问:“你决定了?”
若非答:“是。”
“单亲家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若非微笑:“我知道。”
“那么,我支持你,今日的我英明神武,财宏势厚,你同我放心。”
若非笑,她露出一丝疲态,“我想躺一会。”
第二天,春池托同事找家务助理。
“每天工作八小时,擅烹饪、爱清洁,只需照顾两个人起居。”
这样简单,一下子便找到合适的人。春池又为若非联络专科医生。
“是澳洲人,姓史璜生,洋人少是非,每两星期去定期检查一次,医务所非常近。”
若非吁出一口气。
春池说:“写多几篇好文章。”
她并没有夸张,真正早出晚归,七时出门,午夜十二时回来,难得在家吃饭,周末又有应酬,有什么事,还得留字条给若非。
逢星期日往张家聚会,已成惯例。
她是受欢迎的客人,每次都带名贵水果花卉以及欢笑声上门去。
午饭后大家坐在偏厅各适其适,有人弈棋,有人学织毛衣,有人闲聊,老人打盹,孩子们玩电子游戏机。
春池与子全背《木兰辞》,仲民在一旁听。
电视开着,但调低了声响,荧幕自上午一直反复播映同一段新闻。
漆黑海面有惊心动魄的星星火头,仲民说:“是坠机事件。”
春池转过头来说:“听听详情。”
仲民说:“飞机自纽约飞出,经太平洋往赫尔辛基,抵达加拿大诺华史哥沙省时要求紧急降落,不幸却在附近海域坠毁。”
“可有生还者?”
“无一幸免。”
“你说飞机飞往何处?”
“芬兰首都赫尔辛基,飞机上大部分是前往开会的联合国工作人员。”
春池抬起头来。
“借你家计算机一用。”
仲民跳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航空公司网页爆满,一时挤不进去。
仲民低声说:“你先回去照顾若非,我守在这里。”
他真连她的朋友都设想到了,春池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张医生问:“什么事?”
“坠机上可能有朋友。”
张家上下耸然动容,“呵。”
春池赶回家中,一切无异样。
佣人在厨房做黑糯米甜粥,若非午睡未醒,书桌上放着一整叠已完成的原稿,一切都正常。
会不会是仲民与她紧张过度?
春池静静坐下。
过一会儿,仲民的电话来了。
“证实吴乙新确在飞机上。”
春池不语,头顶似受重击。
“联合国人员时时乘搭这一班飞机往来欧美办事。”
春池嗯一声,捧着头,耳畔嗡嗡声。
“你打算怎样向若非交代?”
春池决定了,“我会一如过往,一字不提。”
“什么?”
“他已经离开她,她没有期望他会回头,她已决定负起一切责任,他的生死,其实已与她无关。”
“可是——”
“让若非自己处理她的喜怒哀乐吧。”
“春池,为什么我觉得你会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春池苦笑,“人生如此苦恼,谁还敢生儿育女。”
仲民也叹气,“我将致电吴家,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
傍晚,若非起来,照常与春池聊天。
春池说:“一天陪你吃五餐,人就是这样长胖的。”
第二天,报纸送来了,若非读得津津有味,看完头条,再看副刊,无动于衷。春池悲哀,呵,心完全死了,不是这样,不能再生。她不说,春池也不提,这是最大的尊重。仲民接春池下班。
“若非反应怎样?”
“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谁知仲民却赞道:“好,够勇敢,她是真正丢开了,实事求是,我到此刻才肯定她会胜任单亲重担。”
春池轻轻说:“弃妇与寡妇,其实只一线之隔。”
“她会站起来。”
下午,他俩陪若非检查身体。医务所设备先进,用彩色超声波扫描胚胎,看得一清二楚,是个健康男婴。
若非低声说:“春池,给他一个名字。”
春池冲口而出,“阿伯拉罕约翰。”
史璜生医生笑,“中文名字呢?”
“林,林爱庇。”
若非微笑,“那岂非成了女孩子。”
春池哈哈笑,“本来就希望是个女孩。”
诊治完毕,春池服侍若非穿衣着鞋。
“腿有点肿,你且回去休息,仲民与我去买些婴儿用品,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你们对我如手足。”
“朋友之间应当如此,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不幸见过太多跟红顶白、背后插刀、谣言中伤的亲友,才觉得我俩是大好人。”
春池与仲民结伴逛街,走进百货公司,自有售货员眉开眼笑过来招呼,他们只需吩咐下去:“家具连小床一套、推车一部、奶瓶等全副、各种衣物均十套……”自有人去收拾出来。
春池放下信用卡及送货地址。
“我们去喝杯咖啡。”
“你与吴家联络上没有?”
“与吴太太谈了几句,她哀伤但镇定。”
“你有无提起若非?”
“有,我只说,他们本来打算结婚。”
“那位祖母怎么说?”
“办完事,她会来探访若非。”
“若非会愿意见她吗?”
“届时再说吧。”
春池说:“你家人面广,请他们代为物色优质幼儿园。”
“哗,孩子尚未出世呢。”仲民骇笑。
春池哼一声:“你懂什么,此刻报名正好。”
回到家中,发觉有稀客。
“惠颜姨!”春池大喜过望。她们俩紧紧拥抱。
“乙新的事叫我寝食难安。”
春池低下头,“同一架飞机共一百七十三人罹难。”
“听说他即将结婚,未婚妻已经怀孕。”
春池只好说是,又问佣人:“林小姐去了何处?”
“她去公园散步。”
钟惠颜吁出一口气,“幸好各人懂得节哀,我与卓羚联络过,这是一点小小意思。”她放下一张银行本票。
“我们不需要。”
钟阿姨不悦,“大人给你,你就收下。”
“是,是。”
“有事联络我们,千万别见外,同若非说,母子并不孤苦,她的小说稿件在我处,我会处理。”
春池满心感激。
惠颜忽然落下泪来,“可恨仍无余心一影踪,她再也见不到乙新。”
门一响,若非回来了。钟惠颜迎上去,握住手,叮嘱几句,依依告辞。
春池说:“也真难为她,惠颜姨绝少婆婆妈妈。”
若非由衷说:“我真幸运。”
春池把本票交给她。
若非说:“真没想到会对我毫无歧视。”
春池微笑,“你高兴得太早了,稍迟一打开门,歧见会如潮水涌来,你好生应付,女人懦弱固然为人不齿,太勇敢了,更加叫人憎恨。”
若非小声说:“我明白。”
“世人老认为除了出一品夫人,没有女人值得尊重。”
若非并没有笑,这是实话。
“就是这三两个星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