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他已经喝得满头通红,酒臭老远就闻到,潦倒不堪,本来唇红齿白的一个人,此刻皮肤上蒙着一层灰黑,像是洗不净的一层老污垢,嘴唇是紫黑色的,嘴角溅着唾沫星子,见了人也不敢打招呼,只低着头。
我更加憎恨他,恨他没有霸道到底。
他坐下来,一双皮鞋还是跟马大在一起时买的,半新旧的鞋子还嫌紧不舒服,索性在鞋口剪一刀,当拖鞋那样穿,邋遢得不像话。
我害怕的掩住面孔,上海人口中的瘪三,就是这个样子。
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变成流浪汉。
妈妈招手叫马大前来。
马大看到梅令侠有点害怕。但是她完全不认得他,她像孩子般缩在妈妈身后,有点好奇,故此睁大眼睛看着梅令侠。
他应当满足了吧,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女折磨成迟钝儿,我愤慨的想:他做梦也该笑出来吧。
只听见梅令侠颤声说:“马大,你……好吗?”
我心里叫:别做戏了!你这个天生的戏子。
马大没有回答他,过一会儿,她对陌生人的兴趣消失,注意力回复到碧眼儿身上,只顾逗它玩。
梅令侠站起来,向马大走过去,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走起路来,一跷一跷,有点跛。
是那次被亚斯匹灵咬伤的,他一定是在事后没有好好遵嘱做物理治疗,所以肌肉僵硬。这个人真是自作自受。
“马大一一”他向马大伸出手去。
马大不再注意他。
妈妈叹口气,“她不认识你,改天吧,改天再试试。”
“她怎么会不认识我?”梅令侠不置信,“她明明是马大。”
永亨说:“她精神受很大的打击,令侠,你应当比我们都清楚,在欧洲的那段时间,只有你与她在一起。”
“不关我的事,完全不关我的事。”梅令侠嗫嚅的说,“的确是她要离开我。”说着他流下泪来,双目本来已经通红,再淌泪抹眼的,更似患了砂眼似的,非常不堪。
我厌恶的转过头,不要去看他。
永亨说:“令侠,我同你改天再来,现在大家都疲倦了。”
我与马大坐在露台上闲聊。
“刚才那个人,你不记得他?”我问。
“那是谁?很可怜,他为什么哭?”马大问。
我微笑,“他为他的过错哭。”
“他做什么错事?”
“他害人。”我说,“因为天良未泯,所以内疚。”
“他可是打破了花瓶?”马大问。
我把马大抱在怀中,笑道:“呵,比打破花瓶更坏的坏事。”
马大讶异的说:“啊那实在太坏太坏了。”
我以崭新的情感来爱马大,亲自送她到医生那里,她很有进步。
但只限于目前智力范围内的进步。一切需要时间,医生说:待病人必需耐心。
我与永亨拖延不离开,周末他来往奔波于马来西亚及香港,平日捧牢长途电话与那边通消息,心神疲乏,瘦了很多。
我与他都很坚强,深信这种不幸的非常时期不会延续下去,曙光终有露出来的一日。
我还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尝试与马大沟通,每天下午都与她谈话。
老英妞前来打断我们:“有一位小姐找你。”
“是店里的马丽?”我问。
“不,她说她叫殷瑟瑟。”老英姐说。
马大听见这三个字,忽然一怔。我心一怔。
我问马大,“记得她吗,马大,记得殷瑟瑟?”
马大侧着头,“殷——瑟一瑟。”
“是,可记得这个人?”我逼切的问。
马大想很久,终于笑,摇摇头,把这个名字丢下。
我叹口气,站起来去听电话。
殷瑟瑟一开口便说:“永亨在不在?”
我答:“他在马来西亚,明天下午回来。”
“啊,对,他现在过人球生活。”她说下去,“我有些股票要托他卖,他回来请你叫他同我联络一下。”
“还有别的事吗?”
她终于说:“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说:“她很好,谢谢你。”我无法与她和平的谈话。
“我早说过,没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抢走什么。”
我说:“你跟你母亲一样的恶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么?是梅令侠的一个躯壳。”
“胡说!”瑟瑟勃然大怒。
“他现在是只醉猫,没有灵魂的傀儡,你满足了?你伤害我妹妹,现在还来向我耀武扬威?你们两个人稍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振振有词。”
她摔下电话。
我一整个星期铁青着脸。
妈妈说:“再大的亏也吃了,索性大方一点。何必还在嘴舌上同她争。”
永亨笑说:“妈妈,哈拿是这种脾气,你说也是白说。”
“她为什么要卖股票?”
“她的现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会同她找一两个可靠的人,渡过这个难关,相信她会学乖。”
妈妈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同令侠扯上关系,哪还有安乐茶饭好吃?还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钱。”
“他们俩正是一对,有什么好担心?”我说,“谁也别想占了谁的便宜去,狼狈为奸。”
妈妈不出声。每次发脾气我都得不到共鸣,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报复,我不懂得宽恕,但永亨不允许我有任何行动。
永亨没想到我会碰到殷瑟瑟。一看见她,我的双颊便烧起来,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过去。
她却心闲气定,脸不红耳不赤,比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没有办法做到她的段数。
她先笑,“真巧,快过来侮辱我,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过来呀。”她挑衅的说道。
我很气馁,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拉开她的椅子,坐在她对面,不识相的侍者以为我见到朋友,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还有胃口,只是喝着水。
殷瑟瑟忽然说:“我也希望有一个如此爱我的姐姐,不管我做过什么,总是原谅我爱护我,当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声。
她说:“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才有那么好,你几时见过肯认错的人,天大的纰漏,仍然是旁人不对,不过你与马大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是相爱的。”
她的语气转为自嘲与苍凉,我真没料到,更加词穷。
“你咬定我是胜利者,害了马大,”她说下去,“但是正如你说,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躯壳,天天喝两瓶拔兰地,花光钱就伸手问我拿……这些都是活报应,当然,但可爱的马大就不同,她不会自作自受。”
“她当然不是!”我为她分辩。
“为什么不是?是她从我手中把令侠夺过去的。”
“胡说,那时候你一直同那个金头发男人走。”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坚,见异思迁。”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说破嘴有什么用?天老地荒,马大仍然是纯洁的安琪儿。”
“即使她跟你一样坏,她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你夫复何求?”我痛心的说。
“我并不是个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说:“我告诉你一千次,是令侠受不了她,自动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冷笑,“你赖他,他赖你,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说,“成见深,固执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问。
“说得对。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敌人,我父亲害死你母亲,因为我的母亲,你母亲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决心要恨我一辈子以报答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