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瑟瑟,你强词夺理,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的所作所为。”
她忽然很厌倦的摆摆手,“裘哈拿,我不想再与你斗,我对于你这复仇女神式形象觉得非常讨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希望我自杀谢世,但是我也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但我会避开你们。”她叫伙计结帐。
我握紧拳头。
她转过头来说:“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样可以使她快乐,使恨火燃烧吧。”
她拖着很疲倦的脚步离开。
我却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也许她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恨她。下意识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与她母亲,我与马大会有个幸福的家庭,我们的母亲不会轻生。这个仇恨的结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着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着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着沉默。
我陪着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着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碰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什么?”我说,“李伯母那处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决定离婚。”妈妈说,“走吧,前世的牵连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妈妈转过身去,“我与你们两姊妹的夙缘也到此为止,走吧,随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妈妈想静一静,哈拿,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
我只得答应了。
李伯母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来,我与永亨收拾着要搬出去,更显得人生如旅途,来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说:“你们俩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对方。唉,我们老一辈的什么酸甜苦辣都尝遍,现在还要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们真要好好的。”
我与永亨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马大,我心如刀割。
妈妈说:“那爿店呢,你同我留着,我们两个老太婆也有个消遣。到了那边之后,电话信件不准少。”
“是。”
但我总觉得马大仿佛会随时笑嚷着进屋子来,娇俏的背出一段衬她心情的诗章。
午夜梦回,我总想到马大那短暂荒谬,浪费了的生命。
永亨让我去订票,回来走到楼梯底下,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吓我一跳,我退后三步——想怎么样?抢东西?抬头一看,那人却是梅令侠。
我定一定神,瞪着他。
他站定了,并没有趋前来,离我有一两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没有什么异举,便问:“你来干什么?”
他不答。
“为什么不上楼去?”我问。
他还是怔怔的看着我。
我心神略定,发觉他打扮得比前两天整齐得多,又宽三分心。
我说:“你爱站在这里,你自己站个够,我可没空陪你。”我转身上楼。
“马大。”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马大。”
我叹口气,“你在说什么?马大早去了。”
“马大,现在我同妈妈住。”他的声音是温柔的,恳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