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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页

 

  “殷瑟瑟,你强词夺理,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的所作所为。”

  她忽然很厌倦的摆摆手,“裘哈拿,我不想再与你斗,我对于你这复仇女神式形象觉得非常讨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希望我自杀谢世,但是我也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但我会避开你们。”她叫伙计结帐。

  我握紧拳头。

  她转过头来说:“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样可以使她快乐,使恨火燃烧吧。”



  她拖着很疲倦的脚步离开。

  我却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也许她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恨她。下意识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与她母亲,我与马大会有个幸福的家庭,我们的母亲不会轻生。这个仇恨的结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着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着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着沉默。

  我陪着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着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碰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什么?”我说,“李伯母那处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决定离婚。”妈妈说,“走吧,前世的牵连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妈妈转过身去,“我与你们两姊妹的夙缘也到此为止,走吧,随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妈妈想静一静,哈拿,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

  我只得答应了。

  李伯母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来,我与永亨收拾着要搬出去,更显得人生如旅途,来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说:“你们俩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对方。唉,我们老一辈的什么酸甜苦辣都尝遍,现在还要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们真要好好的。”

  我与永亨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马大,我心如刀割。

  妈妈说:“那爿店呢,你同我留着,我们两个老太婆也有个消遣。到了那边之后,电话信件不准少。”

  “是。”

  但我总觉得马大仿佛会随时笑嚷着进屋子来,娇俏的背出一段衬她心情的诗章。

  午夜梦回,我总想到马大那短暂荒谬,浪费了的生命。

  永亨让我去订票,回来走到楼梯底下,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吓我一跳,我退后三步——想怎么样?抢东西?抬头一看,那人却是梅令侠。

  我定一定神,瞪着他。

  他站定了,并没有趋前来,离我有一两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没有什么异举,便问:“你来干什么?”

  他不答。

  “为什么不上楼去?”我问。

  他还是怔怔的看着我。

  我心神略定,发觉他打扮得比前两天整齐得多,又宽三分心。

  我说:“你爱站在这里,你自己站个够,我可没空陪你。”我转身上楼。

  “马大。”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马大。”

  我叹口气,“你在说什么?马大早去了。”

  “马大,现在我同妈妈住。”他的声音是温柔的,恳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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