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亨给我使一个眼色,我随他出去。
“马大受了很大的震荡。”
我急问:“孩子呢?”
“看样子是小产了。”
“多么可惜。”我心痛的说。
永亨叹口气,“是她的身体与她的孩子,她有权做主。既然已经回到家里,咱们什么也不要提。”
“是。”我点点头。
但这些日子她在什么地方出没?她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整个人破烂若此?
永亨说:“这一切只好慢慢问她。”
医生抵达,替马大详细检查后,同我们说她的身体非常差,要好好调理,约一星期前她做过一次十分危险的人工流产手术(正是我剧烈腹痛那一日),更要妥善的护理。他千叮万嘱的走了。
妈妈很乐观,她说:“年纪轻轻,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好好养一年半载就没事。”
过了几天,马大的精神渐渐好过来,可以蹲着与碧眼儿玩,我很觉安慰。
我同她说:“把碧眼儿送给你好不好?”
她仰起头,想很久,才说:“好。”
从此她走到什么地方,这只猫总是跟着她,睡觉也在一起,一人一猫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静。
但是,但是大家都觉得宁静得不对劲。
永亨忍不住同我说:“你可觉得马大有点恍惚?”
我看着他那肃穆的面孔,“没有呀,你发现什么?”我言不由衷。
“她对很多事,都不复记忆。”永亨的面孔向着别处。
“经受那么大的打击,又失去孩子,神态当然呆钝一点,你不能叫她跟以前一般的活泼。”
永亨迟疑一刻,“不,不止这样,你有没有发觉她没有什么哀伤?”
我冷笑,“根本没有值得哀伤的事,过去已属过去,创伤终会平复,我巴不得她这样想得开。”
永亨说:“我怕不是这么简单。”
“照你看,是为什么?”
“她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大不如前。”
“你的意思是说,她精神失常。”我的声音尖起来。
“妈妈与医生已经发觉这一点。”
“不会,她记得妈妈,她也记得我,她还向英姐拿东西吃,怎么会。”
“可是她完全忘记梅令侠,完全不记得怀过孩子,忘记在欧洲发生的事。”
我讶异:“可能吗?有可能把记忆如此有系统地在脑海中扫除?”
“可以的,她故意不要去记得过去一些丑恶的事,这是保护她自己的一种方法。”
“真的忘怀,抑或只是故意不提起?”我震惊。
“医生说是真的忘怀,她的心理年龄已回到很小的时候,我们尚未知道,她究竟忘记了多少。”
我打个寒噤:“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的思想回到三岁的时候去,她岂不是成为白痴?”
“医生已在替她检查。”
“我……以为医生是来替她检查身体。”
“她身体已经恢复,哈拿,妈妈不敢把真相告诉你,怕你受不了。”
我强忍着眼泪。“我为什么要受不了?只要她健康地回到家中,这种小小的精神病可以慢慢治疗,没什么了不起。”我的声音越来越悲恸,越来越激愤,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可怜的妹子,可怜的马大。
马大的确是回来了,家里多一个精神病患者。
她的思想光束回去老远老远,医生说她的智力与一个十岁的女童相似。
她只记得妈妈,老英姐与我。永亨是我“介绍”给她认识的。
她日常生活非常简单,在屋子里会得照顾自己,有时候也机伶可爱,特别喜欢缠着妈妈,而碧眼儿成为她忠诚的伴侣。真是一幅奇异的图画。一个像孩子般的美女。
马大的面孔渐渐恢复娇艳,一种厚钝呆滞的美丽,她抱着碧眼儿坐在沙发椅上一呆便是半天,不觉闷腻,也没有不耐烦,许多时一日也不说一句话。
妈妈看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悲哀沉默。
我尝试同马大说话,总是失败。
一一“喜欢碧眼儿吗?”
点头。
“我是谁?”
“哈拿。”
“哈拿是谁?”
“姐姐。”
“你是谁?”
“马大。”
“马大,你离开家很久,发生过什么?”
她很专心的听,但永远没有答复,双眼定定的看牢我,通常我不忍再问下去,便把她拥在怀中。她驯服得像碧眼儿一样。
我心中很清晰的知道,马大康复的机会非常的低,为她哭得眼睛都肿。
这个时候妈妈催我结婚,真要命,在这时候提这种事。
我低头说没有心情。
妈妈说:“办人生大事,何必跟心情扯上关系,拖着对永亨不公平。”
永亨说:“我可以等,”他说得很平静。
妈妈说:“不能再等,都给我办起来。”
我们没有在外头租房子,只把老屋子重新装修一下,顺便替妈妈也换套新家具,明明是办喜事,却没有喜意,就这样,静悄悄注册结了婚。
没想到梅令侠会找上门来。
那日我正在店里盘算夏季的新货,有客人推门进来,我迎上去,蓦然抬头,认出是梅令侠。
顿时怒气上涌,撑住喉头,变为一口浓痰,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抄起身边一只水晶烟灰缸,重叠叠向他劈头掷去,他一闪避,烟灰缸落在柜台玻璃上,哗啦碎成一万片。伙计马丽惊得呆了。
我自牙齿缝中嘶声说:“滚出去!”
那一下巨响惊动左右邻舍,以为是抢夺,店员都探头过来看察。
我指着门口,“滚!”
我不想与他多说,只是重复着那个字。
他双眼充满红丝,眼袋直挂到面孔中央,衣冠不整,呼吸中的酒气喷人。他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梅令侠。
门警推门进来,一手揪住梅令侠。
门警高声问我:“什么事,裘小姐?玻璃可是这个人打碎的?要不要召警察来抓他到派出所去?”
“把他带走,摔他出去,”我喘气,“以后不要放他进来。”
门警为难地犹疑。
马丽连忙说:“先带走他,他喝醉了酒。”
梅令侠走掉以后,我心一片空虚。
他来做什么?他还有胆子来见我们?
永亨知道这件事后瞪大眼睛责备我,“你太鲁莽,他的出现对我们有益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马大在欧洲遭遇到什么刺激?梅令侠可以提供很多线索给我们。”
我倔强的说:“算了,我没有本事坐下来好好跟他谈。”
“为马大你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我的心一动,“以火攻火?”
永亨叹口气,“也许他可以唤回马大的记忆。”
这时马大坐在宽阔的露台上晒太阳,穿着毛衣长裤,怀中蜷缩着碧眼儿,正打瞌睡。
妈妈在一边辛酸说:“谁能够说她此刻不是更幸福呢。”
我不出声。
妈妈说:“永亨,带你的新娘子到本家去开枝散叶,别理这里的事了。”
“妈妈一一”
“你越帮越忙,马大有我照顾,你们自己的生活要紧。”
“妈妈我不要离开你,我跟永亨说好永不离开妈妈。”
“怎么可以违反自然?”妈妈责问,“岂不是太难为永亨?他的事业在那边。”
我低头不语。
“还有,梅令侠再来的时候,我不要你出声。”妈妈严厉的说,“这里不用你。”
永亨取笑我:“狗拿耗子。”
“你们都是不记仇的好人。”我疲倦的说。
“恨令侠重要,还是医好马大重要?”
“他出现一定医得好马大?”
“总是一个希望。”永亨说道。
“好,那么我忍着不出声。”我咬着牙应允。
梅令侠再来的时候,由永亨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