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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页

 

  萼生合上书本,抬起头来,眸子里倔强目光叫严某吃惊。

  其实萼生内心何尝不惊惶:十多年了,教授在自由国家生活近六千个日子,一碰到考验,原形即露,原来在他心目中,学生始终没有资格自主,要由他来代为安排前途、出路、方向。

  当下她静静随严氏走到校园一角坐下。

  教授开门见山:“听说你要转系?”



  萼生亦坦白相告:“不转系,就得转校。”

  严氏怒极反笑,“那你分明是冲着我来。”

  “不,新闻系还有其它教授可指引我读硕士文凭,我自问不是这一科人才,经不起考验,故此转系。”

  “是岑仁芝的意思吗?”

  “不!”萼生斩钉截铁,“家母给我最好的礼物是允我独立思考行动,并且,在我碰钉时支持我,她从未在我身上采用过专制独裁家长式手腕。”

  “你们需要指引!”



  萼生摇摇头,到底是老师,是长辈,她不想指摘他利用学生,她已经藉此长了一智,获得可贵生活经验,过去的事不想多提。

  “作为新闻工作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萼生终于忍不住,“不要再怂恿我们去冒险,教授,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但是叫学生付出代价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严教授如被人在鼻梁上重击一拳,退后一步,多年来他认为正确的信仰被一个女孩子三言两语贬为一文不值,说穿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居留证一次一次延长,大学合同一年又一年毫无困难地续约,就是因为西方认为他有成绩做出来。

  而这些成绩,由他借学生的手与笔完成。

  “你的母亲--”

  萼生站起来,“家母委屈自身,成全我们;你委屈我们,成全自己。这便是你与她的分别。”

  “她歪曲事实,我揭露真相!”

  萼生想说:可是您所付出的代价!

  终究没说出口,她忽然伸出手握紧严氏的手一会儿,严氏双目润湿,五年多的师生关系终告结束。

  他们之间有无法交通的思维阻隔。

  这个可怜的人,萼生相当同情他,他因个人理想离开国家、家乡、亲人,已有多年,他无法回去,家人无法出来,孑然一人,靠着日益褪色的政治本钱,苦苦在外国支撑下去,每次站到台上表演斥责指摘自己的国家与政权时,再也没有新意,听众一日比一日减少,地位动摇,终有一朝会坐冷板凳。

  学生是他唯一的希望。

  象关世清那样愿意写入狱记的学生。

  理想渐渐变成生存的伎俩。

  萼生走出校园,她没有回头看。

  回到家,她问母亲:“有没有我的信?”等了多天了。

  “你在等谁的信?”岑仁芝诧异。

  照说,现在肯写信的人已经很少,有甚么心事,讲电话,重要文件,靠传真。

  “一个朋友的信。”

  这样惆怅的语气,黯然的眼神,可见一定是异性朋友,谁?女儿已不小,在这个时候动感情,起码有三分真意。

  “你为甚么不写信给他?”

  “他一直没有把地址给我。”

  “你没问?”

  萼生拾起头想半晌,叹口气,十分吞吐地说:“他不是自由身。”这样形容,也算正确。

  做母亲的不禁略为焦虑,“有妻室之人?”

  萼生苦笑,“不不不,那种人可以随时释放自己,一个人不离婚,只得一个理由,就是他不想离婚,同失去自由沾不上边。”

  岑仁芝更加焦虑,“那么,他置身牢狱?”

  “也不……,母亲,请不要担心,他只是我一个敬爱的朋友,其中并无儿女私情。”

  岑仁芝经验老到,阅历丰富,闻言微微笑,“那些微差距,你分得清楚吗?”

  萼生点点头。

  她等的信,于一个星期后抵达陈府。

  接到,见贴着中文字样邮票,内心一凛,连剪刀都不找,信手撕开,抽出信纸,一看,就呆住了。

  是陈萼生自己笔迹,纸张由记事部撕下,此到原封不动的寄返给她。

  再看信封,地址姓名还是她亲自写上去的,萼生趺坐在沙发中,堕入失望深渊,她记得吩咐过酒店职员:刘大畏如果找她,把信给他,刘大畏假使没再出现,把信寄返给她。

  他没有再回酒店。

  信由酒店职员寄到加拿大。

  这是封由陈萼生寄给陈萼生的信。

  她把壳信纸翻来覆去查看,一丝端倪也无,这样强大的失意,要靠沉默及酒精来抵抗。

  岑仁芝一直留意女儿的动态,“这就是那封信?”

  萼生喝着啤酒,轻轻答:“信,甚么信?”

  岑仁芝放下心,由此可见这件不乐观的事已经结束,没有机会进步发展的感情,越早死亡越好。

  “萼生,你决定转甚么系?”

  “天文物理。”

  “萼生。”岑仁芝轻轻责备。

  “真的,那是是与世无争的一个科目:永远没有机会卷入是非旋涡。”

  岑仁芝指着女儿大笑。

  萼生瞪着母亲,不明其所以然,有甚么好笑?

  岑仁芝摇着头,“啧啧啧,萼生你怎么可以忘记。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一宗学生运动,就是由一位天文物理教授协助策划,结果酿成天大悲剧。”

  萼生愕住,不由得垂下头。

  “你自己考虑清楚吧。”岑仁芝走开。

  天下没有安乐土,岑仁芝隐姓埋名过了这么些日子,终于还被掀出来,强逼接受锋头,以及承受锋芒带来的一切后果。

  不到一会儿,岑仁芝又探头进房,“萼生,你的电话。”

  萼生没精打采地接过听筒。

  “你好,陈小姐,别来无恙乎,国庆日就快来临,有想过庆祝乎?”

  说的是美式英语,声音好熟好熟,这会是谁?

  “猜不到我是甚么人?”那边笑了。

  本来萼生最讨厌这种玩意儿,但这次有第六惑,这个神秘人有百分百资格同她玩这个游戏。

  “我自揭谜底吧,金银岛提醒你甚么?”

  萼生一怔,马上喊出来:“史蒂文生,老好史蒂文生!”

  “不坏,小姐,不坏。”

  “你在何处?让我们出来共谋一醉,说呀,十分钟后见面。”萼生哗啦哗啦。

  史蒂文生在那头十分讶异,“陈萼生,你为何笑得那么大声,讲得那么起劲,你是否寂寞透顶?”

  一句说到陈萼生心坎里去,作声不得。

  史蒂文生笑,“你有否读过艾略脱的朝圣者旅程?此刻你也是该类受害人,到过了,看到了,不外如此,却要设法应付反高潮带来的沮丧情绪,小姐,从此以后,锦衣美食,再也无法使你快活。”

  “史蒂文生,你为何诅咒我。”

  “出来吧,我们见个面。”他很同情她。

  “何处去?”

  “海洋馆,那里有可爱的孩子们。”

  见了面,才发觉他留了一脸胡髭,深秋了,还只穿一件彩色缤纷的花裙衫,萼生前去揽住他的腰。

  “坐下,坐下,看海豚表演。”他拍拍石阶。

  “你已调回本家?”

  “可以那么说,在香江留下无数俏丽少女破碎的心。”他摊摊手作无奈状。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当然特地来看你。”史蒂文生收敛了笑容。

  这时候,两尾活泼的海豚飞跃出场,孩子们鼓掌欢呼尖叫不已,气氛上佳。

  “看我?”萼生意外,他们之间的交情不至如此。

  “你瞧你,没事人一样,”史蒂文生责备她:“你忘了欠我们一篇稿件,且已预支大笔稿酬?”

  萼生张大嘴,拍一拍额角,真的把整件事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美帝主义派人追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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