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萼生无言。
岑仁芝轻轻说:“女儿,现在你已知道我从不回归的原因。”
“可是你破了例。”萼生惋惜。
“也许再多关几天,世清也终究会获得释放,可是在这种时刻放弃原则,也是不适当的。”
可是阿关还声讨陈萼生,丝毫不知陈家母女苦心。
“一回到家,我还得写一连串歌功颂德的文章发表呢。”
“不必了,妈妈管它呢,食言算了。”
“那怎么行,这是条款之一。”
“哎唷,但凡应允过的事都得实行,世上人早已全体累死,还有活人?”萼生着急。
岑仁芝很惋惜,“终于还是同他们搭上了关系,可见瓜儿离不开秧。”
萼生顿足。
“子和明年出来.你替他找间学校。”
“我不要理这个人。”
“萼生,身在福中的人,要体谅不幸之人。”
萼生沉默抗议。
这时候关世清走过来,“陈伯母,我那边有两个空座位,妈叫你过去横着打个盹。”
岑仁芝如听到天大喜讯般就跑过去。
萼生莞尔,好了好了,她不再是什么备受推崇的大作家,她做回她自己,一个普通的,实事求是的中年家庭主妇。
看看母亲不顾一切滚倒在双座位里,萼生发觉她从来没有爱老妈,象今天这么多。
身边的椅子既然空出来,萼生也不顾一切躺下,长途飞机里,人有什么廉耻可言,萼生试过把她的尊头搁在一个阿拉伯籍男子肩膀上睡了十小时之久,完了到站还由衷地向人家道谢又道谢。
可是这时关世清却蹲下说:“萼生,我有话跟你说。”
“我累,不想说话。”
“我给你叫杯咖啡。”
萼主只得坐起来,让出一个座位。
阿关一坐下便说:“我错了。”
萼生摆摆手,“谁是设非根本不是这件事的关键,至要紧的是,每个人都得到他要的东西,每个人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
“爸妈把一切都告诉我。”
萼生不出声。
“萼生,我们还是朋友吧?”
萼生不相信双耳,不由得呻吟一声。
关世清急了,“给我一个机会从头开始好不好。”
萼生瞪着眼试看到他的灵魂里去,结果发觉他没有灵性,“世清,你是一个愚蠢兼丑陋的人,我拒绝与这种人做朋友。”
“萼生,人谁无过--”
萼生用最原始的方式解决他,她当自己只有十三岁,那时,一与阿关吵架就用这个办法:出尽力气把他推开。
果然,又一次顺利成功,关世清终于被推进了座位。
萼生躺下闭上双眼。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刘大畏!”她叫出来,可不就是老刘,他笑嘻嘻转过身子,“小姐,要车?”
萼生忍不住说他:“在飞机里还要车?”一想,诧异,他怎么置身在前往温哥华的飞机里,莫非-“老刘,你也出来了?”萼生有一分惊喜。
刘大畏收敛笑容,“一个家庭的子女如果全数想急急出走独立,不问可知,他们有一对失败的父母,一个国家的子民假使统统想出国,国家没有前途。”
萼生皱上眉头,“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你倒底是不是出来了呢?”
刘大畏摇摇头,“总得有人留下来。”
萼生深深失望。
“这是你给我的信,还给你,陈萼生。”
“慢着,你到什么地方去,你走不了,我们在飞机上。”
刘大畏又笑笑,他举起双手,手上赫然戴着手铐,萼生魂飞魄散,他转过身子往前走,萼生试图追他,双脚却钉在机舱上,动弹不得。
转瞬间她失却刘大长的影子,她嘴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睁大双眼,发觉自己躺在那个小公园的石凳上。棚架上垂下一串串的紫藤忽然变成条条毒蛇,吞吐鲜红色蛇信,萼生狂叫。
有人使劲推她,萼生再一次睁开双目,汗水与泪水使她视线模糊,她不管身边是谁,哀求道…“叫醒我!叫醒我,我做噩梦。”
有一把女声说:“你已经醒了。”
萼生像僵尸般坐起来喘气。
身边的洋女蛮同情地,“那定是个最可怕的梦。”
萼生要了块毛巾擦干净面孔,“是。”
“要不要讲出来,向人说讲出来比较好。”
“不,”萼生颤抖,“我只想忘记它。”
但萼生直没有忘记。
回到家,恢复正常生活.睡在自己粉红色的睡房里,仍然每天晚上放这个噩梦。
梦中细节有些许变化,但大体上差不多。
主角一直是刘大畏,背景模糊,总是萼生叫不住他,他淹没在人群中。
有时他戴着手铐,有时被大麻绳捆绑,一时衣着整齐,一时蓬头垢面,有一次,他甚至不认得她是谁。看着她半晌,他怔怔的落下泪来。这个反应令萼生特别吃惊,她一直以为他们是不哭的。
不过噩梦同好梦一样,做的次数多了也就不以为奇,引以为常,萼生不再流汗、惊怖、哭泣、呻吟,渐渐,刘大畏即使入得梦来,萼生也只是很平静而带些哀愁地看着他,有些像苏轼那夜来幽梦忽还乡的感觉。
萼生便知道,这件事大概要过去了。
不过还没有那么快,还有涟漪需要平复下来,
隐居多年的母亲大名忽然炙手可熨,她发表一连串文字赞扬香江,香江也感恩图报,致力地抬举她的身份,引起海外反感,华文报章不住愤怒地驳斥岑仁芝。
反应最激烈的是严教授,十多年的友情丢在脑后,不遗余力,痛责岑仁芝见利忘义。
萼生心惊肉跳,只怕父亲要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母亲笑说.“你同我放心,你爸爸从来不看中文报章,”处之泰然,“况且,他一直支持我。”
岑仁芝一共发表了十篇短文,之后,因为同文们缺少题材,事情渐渐平息。
这两个月里,陈萼生一直避着严教授,并着手处理转系手续。
严氏着人传她好几次,她都推说没空。
一日回到家里,发觉母亲躺在安乐椅上读一叠英文原稿,笑不可仰。
萼生奇问:“最新笑话奇谭?”
“不,”岑仁芝笑,“比这更好,是关世清小兄弟所撰《入狱记》。”
“什么!”萼生嚷。
“真的,不信你拿去拜读。”
“他居然有胆子拿来给你过目?”
“他很诚恳地请我替他译成中文。”
“无耻!”
“别错怪他,别忘记世清根本不懂得书写中文,他总得口述或叫人代笔的。”
“谁,谁会负责替他翻译?”
“不知道,也许有学生肯做,说不定还有职业写作人愿意帮忙,阿关的原文不错,颇为感人,他说他颇吃了点小苦。”
“关世清预备发表这篇文字?”萼生简直不置信。
“相信有许多外国通讯社愿意付出酬劳。”岑仁芝把原稿扔在一旁。
“小题大做!”
“见仁见智,在他来说这件并非小事,在我们看来,绝对不是大事。”
“卑鄙。”
“这是自由国度,也有人用这样的字眼形容岑仁芝,”岑仁芝笑道:“各抒己见,百花齐放都是好事。”
“最近我看清楚许多人的真面目。”
岑仁芝感慨:“严教授最近一篇骂我的文字开头也用过这句话。”
萼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半晌她说;“叫爸爸带我们到露易斯湖渡假。”她真的觉得累。
严教授终于找到了陈萼生这个叛徒。
他亲自出马,到图书馆来逮人,俯下身子,“萼生,我有话同你说,请跟我出来。”
那命令式口气异常熟悉,令萼生想到严氏的出身,他的教育,他的背境,从前,萼生以为他是老式人,说起话来,难免长幼尊卑分明,现在才明白,也许他下意识仍然没办法摆脱青年时期学来的老一套,在那个世界里,人只分两种,一种掌权,另一种听令,没有众生平等这回事,只有主子与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