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公子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是的,公子一直都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我们用尽全力讨他欢喜,让他过得舒服,问他要什幺,他摇头,问他不想什幺,他也摇头,到头来,他却去追求不可能到手的东西,一个敌人的爱。"
"他不是敌人,小王爷,蔚谦是公子的第一个朋友。"
"怎幺说?他们到底在何处认识,有何渊源?"
到了这个地步,段珩不得不追问朱华了。
"某年中秋,王爷邀请大理王到府设宴,百里内所有段氏族人皆来相聚,只有公子没有受邀,他一气离府,三天之后才回来,他们就是在那三大之中相识的。"
"当年公子只有十五岁,难得露出天真的笑容对我说:有个家伙好有趣,才见面就说了好多话。我一直记得公子快乐的表情,后来,他每年的中秋都上山去,也许那是公子唯一摆脱这个家的快乐时光,蔚公子的确是公子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
"难道我不行?"段珩恼怒。"他凭什幺夺走无双,我就不能当无双的朋友?"
"公子从他懂事以来便对段家怀着怨恨与不平,在这前顾下,小王爷的确做不到。"
段珩收起的折扇往墙上一击,登时裂为两截。
他依稀还记得无双五岁之前,穿著女孩衣衫、成天追着他跑的模样。
哥哥、哥哥的呼喊还在耳边,不过几个寒暑,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无双对他的眼神由亲近转为仇视,最后视而不见。
"为什幺?我们不惜一切,只要无双把我们当亲人看待,他眼里却只有蔚谦!"
"公子也仅要一份尊严罢了,只要你们其中一人站出来,在所有人面前宣布公子是段家人,这就够了。但你们基于对先王的恐惧、尊重,无一敢这幺做,直到今日,军中上上下下还是叫他司徒姑娘。"
"可是无双说他不想回复段姓,事实上我们给他什幺他都不要。"
"小王爷!"朱华终于忍不住为段珩的单纯笑了。"公子便是喜欢看着你们为他的拒绝而苦恼,从你们的焦虑当中寻找一丝丝亲情,他不想正面去接受你们的情感,所以总是以折磨你们为乐;不过,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他之所以一次次的拒绝是基于爱,而非他所想的厌恶段家。"
"朱华,我该拿无双怎幺办?"
段珩垂首,他眼角一滴豆大的泪,让朱华心中一跳。
知道自己身分不配开口,但他这些年看着公子痛苦,看着小王爷为公子的冷淡难过,他们互相伤害着。
他犹豫地开口:"放公子自由吧!命运给他的担子太重了,他之所以寻死就是因为他的能力已经到达极限,他不需要段家的名与利,他需要可以展翅飞翔的自由。简单的说,他厌恶活在这些谎言当中,厌恶在他人面前扮成女子。"
说到这里,朱华有下跪的冲动,可是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学着主人的高傲,不肯求人的自尊自傲。
"我知道无双文武双全,如果他想要,我可以把大理王的继承权让与他。"
"公子所要的是可以抬头挺胸、不需要遮遮掩掩地生活,如果公子病愈,朱华大胆请求小王爷放公子离开。"
公子早就想脱离这个生长环境,找一个清静无人的地方隐居起来,朱华了解。
如果公子到了今日,还在离开段府与坦然接受段家的情感之间摆荡,那他朱华愿意大胆帮公子做出决定,他不忍看公子再矛盾痛苦下去了。
"不,我不要放无双走,等无双伤好,我要把他接到我的府中居住,我要他忘了蔚云朗那个人。"
段珩站起身来,生着气走出门,朱华追上:"小王爷,请你三思。"
"我不放就是不放!"
"小王爷!"
两个人的脚步渐远,没人发现,床上的人已被惊醒了,睁开的双眸,透出比夜还冷的光芒。
他悄悄起身,穿衣,准备离去。
等到三更,无双从床上坐起,缓慢地往门口移动,他身上已经是整齐的外出衣物。
"公子保重!"朱华等在门口,吓了无双一跳。
无双扶着门惨然一笑,果然他要做什幺都逃不过朱华的眼睛。
"你要阻止我离开吗,朱华?"无双没有准备任何东西,他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死去,他不要在段珩保护下,一天接着一天拖日子。
"不,朱华是来向公子拜别。"朱华的脸上没有表情,跟无双一般冷酷。
以公子的身体,这一走只是等死而已,朱华非常清楚。
"不用拜了。"
看到朱华要跪下,无双用言语拦住他,没有力气扶住。
朱华依然跪下,这些年来,虽然他是个下人,但他从未卑躬屈膝过,这一跪,代表他所有对公子的不舍。
纵然不舍,他也愿意放开公子,让他为自己的生命做决定。
"谢谢你。"
一句话,道尽无双对朱华的感谢。
也许最了解他的并非云朗,而是朱华。无双看着朱华的头顶,他没有抬头,谦卑地望着地板。
要多说什幺感谢的话都是矫情,无双知道。什幺都无须多言,朱华知道自己的心意。
无双迈开浮虚不稳的步伐,摇晃地出了无忧院,穿过夜里幽目的竹林,他的身影犹如鬼魅般令人看不真切。段府后门旁有个马厩,无双知道自己的坐骑在其中,他可以骑着牠上山后,再让牠自行返回段府。
他没能死在云朗的剑下,现在他决心自己断绝性命。
朱华孤立在无忧院的庭院中,好几次有冲动想去扶住几乎站不稳的公子,但他忍下了。
环顾四周,无忧院中孤寂萧索,与其让公子被困在这里,还不如就这幺潇洒地走吧!
自由无价!
朱华独立半晌,思索要怎幺遮掩才能让小王爷晚些知道无双公子离去的事实。
潜进无忧院的身影迅速、安静。
轻跃过一扇窗,人影进入房屋内,凭着记忆摸索至无双的房间,技巧地不发声音推开门。
一个声音突然从角落发出:"对一个文人来说,你的武功真的很不错。"
火折子一晃,一只红烛被点起,火光旁似笑非笑的脸是段珩,而他发言的对象,正是他饮除之而后快的蔚云朗。
既然已被发现,云朗没费事压低声音:"你为何在双儿的房间,双儿人呢?他身体好了吗?你们有没有好好地照顾他?"
云朗一句比一句急迫,他放眼环视房间,无双不在,连他的气息也没有留存。
"你有什幺资格问无双好不好?他的伤全是你所赐与的。"
"我不想跟你多说,我要见双儿!"
"你似乎没发现你已经落人我的手掌心?"
云朗笑:"若不是我送上门来,你抓得到我?"
这藐视的口气让段珩眉头一拧,然而云朗接下去的话又让他释怀了。
"况且,今日我来这里看双儿,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可以为了我牺牲性命,难道我能贪生怕死连来探望他都不敢?"
发现云朗的这份心,段珩察觉,无双的选择说不定有些道理。姑且不论蔚云朗进士出身才智过人,他的人品正直光洁就是不能不钦佩的好特质。但云朗是男子,这一点又让段珩十分介意。
无双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扮女孩扮久了,居然喜欢上男子,真是荒谬!
可是无双并不囿于男女之别,这一点又是段珩能够理解的,因为他一生当中总在这两种身分当中摆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