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拒绝,站了起来。
露湖侍候着他将衣裤一件件穿上,再取来他的腰封,突然一只荷包掉了出来。
露湖拾起后注意到这是个款式、质料及针法都十分精致特别的荷包。
“好别致的东西。”她说话同时,注意到马镇方的神情跟眼神都有点深沉。
“哪儿买的?”她走到他面前,笑视着他,“我的荷包旧了,正想买个新的呢。”
他眉心微微一拧,像是担心那荷包被抢走似的将它抽走,紧捏在手里。“府里织房做的。”
露湖小小年纪便在逍遥楼讨生活,男人她见得多,也拿捏得透澈。她只一眼便觑出马镇方眼底那压抑地、不想被发现的情感。
“既然是府里织房做的,那送给我吧。”露湖说着,伸手便要去拿他捏在手中的东西。
他下意识避开她的手,眼底深处有着更深浓的懊恼。
她挑眉一笑,“上回马爷不是问我想要什么打赏吗?当时我想不到,现在我知道了……”说着,她将掌心往上一摊,“马爷就把荷包打赏给我吧。”
马镇方也不是愚钝之人,当然看出露湖那故意的心思——她不是在寻衅,而是在试探。
“只不过是个荷包罢了,马爷不是小器的男人吧?”她勾唇一笑,媚眼一瞥,“莫非对马爷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很珍贵的东西?”
闻言,他忽地感觉那捏在手里的荷包像是团火球,灼热得他掌心发烫。
很重要?很珍贵?荷包能值几个钱,就算是金丝银线交织而成,对他马镇方来说都不值一提。他知道这不值几个钱的荷包后面代表的是什么,它的价值来自于那个亲手缝制它的人——赵宇庆。
她很重要?很珍贵?不,她不是,也不应该是。
她合该是一颗棋子,等他下完了这盘棋便可丢弃,就算不丢弃也就该是继续摆着,不再值得他的任何关注,这只荷包是个烫手的东西,就跟赵宇庆一样。
他已经被她的光照昏了头,他看着她时,甚至常有那么一瞬会忘记他跟她爹的仇……
“我可能已经爱上你。”
想到她说的这句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眉眼一冷,他将荷包递给露湖,“你喜欢就拿去吧。”
露湖拿着那荷包,露出胜利的微笑。“多谢马爷割爱打赏。”说着,她将荷包搁进那黄花梨木柜子的小抽屉里,再走回他身边帮他绑上腰封。
此时,门外传来文成的声音——
“马爷,您起身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着急。
“起来了。”他淡淡地问着,“怎么?”
“海丰让人来通报,说是夫人落海昏迷,现在送回府里去了。”
闻言,马镇方胸口的空气像是瞬间被抽光,教他喘不过气来。
落海昏迷?她怎么会落海?她跑去哪里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门口的,当他稍稍回神时,自己已经打开了房门。
门外,文成神情忧急,“马爷?”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赵毓秀会伤心欲绝吧?说不定就这样再也起不了身,跟着心爱的女儿去了。虽说便宜了赵毓秀,但他的仇……也算是报了吧?
明明是这么想着,可恐惧的阴影却像海上的浓雾笼罩着他。他脑海中出现了她的脸,她的笑、她的嗔、她的逗……他彷佛听见她的声音在说着——“我可能已经爱上你。”
他从来没想过“失去她”这件事会教他如此惊慌失措,心生恐惧。
“回府。”他低沉沙哑的声线隐隐颤抖。
马车还未完全停下,马镇方就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迈开步子,恨不得自己背上长了一对翅膀,能教他立刻飞到院里去。
文成神情严肃地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
他看得出来此刻马镇方一颗心正悬着,他从没见过他脸上有那样的表情——恐惧。
他知道马镇方的来历,他知道马镇方的伤痛,也知道马镇方的恨意是多么的张扬。
仇恨像是一株千年的大树,盘根错节地紧紧抓着他的身心,他无时无刻都想着复仇的事……他在马镇方脸上及眼底看过太多的恨意,但从来没见过恐惧,一瞬间,他彷佛明白了什么。
“马爷,”他在马镇方身后轻声地,“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马镇方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两条修长的腿奋力地往前迈。
他意识到自己在颤抖,恐惧从身体某个幽黑不见光明的深处蔓延开来,恐惧的寒气让他的心脏几乎快要麻痹,也让他的脑子无法思考。
冲进院里,他听见屋里传来的声音——
“小姐、小姐!您醒醒,醒醒啊!不要丢下玉桂一个人……”
听见玉桂哀泣的声音,马镇方再也无法强自镇定。他跑了起来,疾奔至门前,砰地打开房门。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花厅里三双六只眼瞪得大大的盯着突然冲进来的他,其中一双眼睛便是赵宇庆的。
她坐在桌旁,正捏着一块杏花酥饼要往嘴里送,看见他,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不动了。
玉桂跟海丰原本是坐着的,看见他进来,两个人咚地弹起来,恭谨又敬畏地站在一旁。
文成在马镇方身后稍稍探出头来,狐疑开口,“海丰,这是怎么回事?”
“嗄?”
“你不是派人来说夫人落海昏迷吗?”他问。
海丰愣了一下,“夫人是落海昏迷了一下子,但很快就醒了……”
马镇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宇庆,像是要将她彻头彻尾、从里到外都看个清楚仔细般。她看来无碍,除了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
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那在他身体里漫开来的寒意慢慢消散了。
迎着马镇方那沉默的、彷佛酝酿着什么的深沉黑眸,赵宇庆开始有点不安。
他的脸看起来惊慌而苍白,他的气息急促而紊乱,他……他是赶回来的?是为了她?
这想法闪过她的脑海,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及欢愉在她心里闹腾着。
“你……”马镇方说话了,“还能吃?”
她怯怯地回答,“我……饿。”
马镇方浓眉一皱,像是要说什么又吞了回去,然后两只眼睛凌厉地直视她。
他恼极了,可又……感到如释重负。
“马爷,夫人没事,那真是太好了……”一旁的文成感觉到气氛僵了、冷了、冻结了,假装若无其事地打着圆场。
“玉桂,”马镇方目光一扫,吓得她都快尿裤子了,“你家小姐无恙,你刚才在哭什么?”
“我……”玉桂紧张得不知所措。
“马爷,玉桂她、她只是让夫人知道她当时有多害怕,多惊慌……”海丰很义气地帮玉桂回答。
马镇方瞥了他一记,“你是怎么跟的?跟到夫人都落海了?”
“我……”海丰以求援的眼神看着赵宇庆。
“不关海丰跟玉桂的事。”身为主子,她怎能让底下的人遭罪,“是我自己跑远了。”
马镇方听着,神情凝肃,不发一语地看着她。
须臾,他声线低沉地道:“都出去。”
那么深沉低哑犹如野兽低咆般的声音,文成、海丰跟玉桂都听见了,文成在他身后跟海丰及玉桂使了眼色,两人急忙走向门口跟着文成出去了。
他们出去后,赵宇庆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捏着那块杏花酥饼,见他脸色不好,她疑怯地问:“你要吃吗?是黄三嫂做的……”
马镇方眉心一拧,神情懊恼。她还问他要不要吃?她没发觉他已经七窍生烟、火冒三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