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听见他起身走动,她急忙闭上眼,怦怦心跳着。他经过她身边,似乎去翻动她的木箱,又循原路绕回,坐了下来,接下来全然寂静。
他在做什么?入睡了吗?或者,又在听她的呼息?她心绪起伏,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但不敌药力,终于昏昏沉沉坠入梦里。
这一夜,她有无数的梦,梦里都有他……
第5章(1)
陆府——
二十年前曾是陆府的大宅,一度换上“赵府”的木匾,如今又换上赶造的“陆府”木匾,只为迎接它真正的、硕果仅存的主人。
时近黄昏,此际,府外高高悬起白灯笼,是丧中,大宅里有人过世了。
两乘马、两名乘者,来到陆府门口,见着白灯笼,两人都有诧色。
“你看,是谁过世了?”个子较高的青年低声问同伴。
“不知道,问他吧!”另一个瘦弱青年瞧向陆府门口指挥家仆扫雪的总管。
高个青年下了马,走向总管。“请问,陆老爷在吗?”
总管瞧他一眼。“这里没有什么陆老爷。”
高个青年闻言错愕。“这里不是陆府吗?”
“不是,陆家人老早不住这里了,这里的主人姓赵。”
“但上头的木匾写着‘陆府’——”
“这是我家主人换的,主人要换,做下人的不能问,反正这里头住的姓赵,不姓陆。”其实总管是好奇问过的,为此挨了赵姨娘一顿骂,正没好气。
瘦弱青年走过来,好声好气问道∶“这位大叔,那请问府中有没有一位姓梁的妇人?她今年应该有五十岁了。”
这瘦弱的青年相貌极美,总管有点瞧傻了,语气也客气了些。
“没有,没姓梁的。”
两个青年相视一眼,神情无奈,瘦弱青年道∶“打扰了。”两人上马离去。
总管继续指挥家仆扫雪,两刻钟后,又来了三乘马,带来了三人。
阿卫望着“陆府”的木匾,轻声道∶“爷,我们回来了。”
陆歌岩仰首望着那木匾,神色阴沉,不言不语。
邝灵也瞧了木匾一眼,再瞧向陆歌岩。他们越接近目的地,他话越来越少,神色越是寂然难测。这是他住过十年、离开二十年的家,他的家人在大门后惨遭屠戮,但他已手刃仇人,足以告慰逝者,为何眼中仍充满阴霾?
陆歌岩木然望着面前的朱漆大门。二十年了……他梦里仍会回到这里,有时梦见无忧的童年,有时梦见那刀光血影的一夜,惊醒后他满身冷汗,痛苦而羞惭。
他思念这里,又怕回来这里,可终于回来,心中的伤痛与羞愧,仍如二十年前般鲜明——
总管见三人徘徊不去,上前问道∶“几位爷有何贵事?”见了陆歌岩,不由得惊讶,这男子相貌俊美,居然和不久前离去那位瘦弱美貌的青年颇为相似,是巧合吗?
陆歌岩淡道∶“在下陆歌岩,请管家进去通报主人。”
他冷峻的脸色让总管有些畏惧,乖乖入内通报。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总管飞奔出来,恭敬道∶“陆公子,请进来,夫人等你许久了。”
三人进了陆府,被请到大厅,赵姨娘带着孙二、还有一身白衣的李家六姨太,在大厅门口迎接他们。
“小石头!”赵姨娘一见陆歌岩便掉泪,刻意唤他的乳名。“你总算回来了,你这几年在外头受苦了……”
“有师父照顾我,也没受什么苦。”陆歌岩生疏地颔首,虽是母亲收为义妹的女子,当年只和她相处过数月,也谈不上有何情分。他又问∶“外头的白灯笼是怎么回事?”他瞧了全身缟素的六姨太一眼。
“你听我说,可别动气。是你追杀的李昆带着他一家子找上门,说我是你姨娘,哀求我替他求情,在这儿赖着不走。我赶不走他,只好让他暂住,没想到他隔天便暴毙了,还有个丫头牡丹也一起死了。”
“牡丹姐姐死了?”邝灵讶异,她早知李老爷活不久,但牡丹好端端的怎会——
赵姨娘瞧向她。“这位是?”
“她是我朋友,是邝神医的孙子。”陆歌岩冷道∶“李老头死了,丢出去喂狗就是,何必给他办丧事?”
赵姨娘尴尬道∶“我是想人都死了,过去的也就罢了吧,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爹和李昆是同样的出身,说不定一起干过不光彩的事,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也该够了吧?”
“李家只剩些老弱妇孺,陆公子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六姨太以一种令人怜惜的凄楚眼神,畏惧地望着陆歌岩。
“我要的只是李昆,他的家人与我无关。”仇人已毙命,陆歌岩忽然有种失去目标的茫然之感,自语道∶“李昆是最后一个,现在他也……”
“是啊,都死了,你也到此为止吧,别再造杀孽了。”赵姨娘顺势劝着。
“真的是最后一个吗?没有漏网之鱼?”
赵姨娘心里七上八下,不敢接话。
沉默片刻,陆歌岩道∶“我的家人葬在何处?”师父曾为他回家来察看,说是家中不见任何尸体,他抱着万一的指望,是有好心人让他们入土为安了。
“他们葬在城外,现在天色晚了,明日我再陪你上坟吧!”
陆歌岩凝视她。“那天夜里,强盗突然闯入家中,除了我,全家人连带婢仆无一幸免,为何姨娘你会活下来?”
“因、因为,前一天我正好出城去拜访朋友,所以躲过了。后来我回到家中,见到家里情状,真是吓坏了——”
“你没注意到满地尸体之中没有我吗?为何你不曾来找我?”
“我当然发现你不见了,但宅子这么大,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我想是那群盗匪把你掳走了,也曾遣人到处找你,可都没你的下落,我以为你也死了……”太后悔了,当时她以为十岁大的孩子即便逃走,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派人找了两个月没下落便收手了。早知有今日,她就是再派多十倍的人也要斩草除根。
“所以,你当我们陆家人全死了,就心安理得在这里住下来,以主人自居了?”陆歌岩的言辞越来越犀利,语气却极平静,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蒙你母亲收为义妹后,就把这儿当自己家,除了这里我也无处可去。我无意占据这里,心中也很不安,这二十年来我多做善事,期盼能弥补我的过错……”赵姨娘冷汗直冒,派去的五个杀手全军覆没,她现在能倚靠的只剩孙二,但孙二的武功不及陆歌岩,陆歌岩一拔剑,明年今天就是她的忌日了。
“赵夫人的意思是,你住在别人家中,花别人的钱来赎你的罪过,好让你自己心安理得吗?”邝灵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插口。
赵夫人瞪她一眼,眼中的怨毒一闪而逝。
邝灵心中雪亮。赵姨娘等三人不寻常的阵仗、打从进入大厅后就古怪的气氛,听陆歌岩越问越是咄咄逼人,应该也发现不合情理之处了吧?
“姨娘,我没其他的意思,只是我离开了二十年,我走后家中发生什么事,我一无所知,因此口气不大好,你别怪我。爹娘若知你活下来,一定也很欢喜。”陆歌岩淡道。但……
家?除了房舍依旧,人事全非,这里还是他的家吗?
终于回到这里,他却满心空虚,心灰意冷。他不想再面对任何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只想独自静一静。“我的房间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