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早熄了灯就寝,压下心头那喘不过气的窒闷。
*****
回庄第七日。
入了夜,她行经房外,见一室阒暗,顺手推门入内,添上足够的灯油,燃亮一室后,怔然立于桌前。
她在做什么?这个人已经不会再回来,点灯何用?
如今他所待之处,比这还要阴暗千万倍,他都能无惧而往,应该也不会再怕黑、怕一人独处的夜了吧?
可这长年以来的习惯改不了,她还是夜夜替他的寝房点着灯火,也交代婢仆,无论人回不回来,都点着。七七未过,尚未踏上黄泉路,也许一个兴起,回来看看也说不准,总不好教他摸不着路。
隔日,她备上成堆灯烛、童男童女,心底默念他的名,一一给他烧了过去,盼他在黄泉地下,有童男童女伺候着,在前头持灯引路,不慌不愁。
她烧了很多、很多,家主不知他怕黑,必然不会为他备上这些。
*****
回庄半月。
她打点好家主代的事宜,交出自身职权,已无挂碍。
长老们在厅前议事,应是今日便能决策出下任家主由谁应承,她随时都可以离去。
一切都已收拾妥当,预计这两日便能动身。
该往何处,目前还没个准,也许回平城——她的故乡,也或许先走走看看,去那些曾经走过、一直惦在心头、有空要再回去瞧瞧的一景一物。
没去关切下一任家主是谁,隔日清晨,她更只身一人静静离开慕容庄。
她去了宜兴。
也没多想,只是之前为了筹备建厂事宜去过一回,挂心着,总要瞧瞧如今那些个茶园、制壶厂经营得如何,往后自己是看顾不到了。
茶农换过一批人,已与最初不同,可这儿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认出她来,问着:「慕容主子这回没来?」
她神色僵了僵,驱走心头那莫名而生的堵塞,平缓回应。「他离开了。」
「咦?那你——」想到姑娘与慕容主子形影不离,本能便道:「你也要走吗?」
「嗯。往后我是看顾不着了,您得多费心,新任的慕容家主对这儿不见得有感情。」至少不像她、不像……他,来得意义深远。
她四处巡了巡,靠坐在树荫下,想起那一年,由于这儿的圭质适合茶作,他便前来勘看,在这儿耗上一月有余,所有筹备事宜亲力亲为。
问他为何?他笑而不语。
那些日子,她连采茶都学会了,那念头颇傻气,只是想让他尝尝她亲手所采的茶叶。
一连几日,晒伤了细嫩肌肤,树荫下的他为她抹上凉肤膏,取笑道:「瞧你这扮相,村姑似的。」
那最新研发出的树叶品种,他试了试,久久不语,一启口便道:「雁回。」
「家主何事?」
他笑道:「不是唤你。方才管事要我为新茶命名,这茶清冽宜人,入喉余韵无尽,如你。我看就以你为名吧!」
回到慕容庄后月余,由宜兴这儿送来了一罐初制的茶,那是她亲手所采。他收到时,神情颇为欢悦,说——
「雁回为我采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罐茶叶。数日前的夜里,前去那无人的寝房掌灯,她顺手要关妥被风吹开的窗,发现窗前花台间,撒了一地的茶叶,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伫立的树荫之下,遥望那以她为名的茶园,想着那人说,只要他还在的一天,就会好好护住它,无论它能否为慕容庄赚进大把银票,因为这茶存在的意义,不在于钱财。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将离去,往后无论是茶园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
第四十九日,她来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质清流,适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学制酒,便是在这儿,当时与他约好,下回前来,要一同开封对饮。
那酒窖内,每一坛酒都有来历与故事,短则数年,多则数十年历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亲为娇儿制下的状元红,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从、师徒、敬神祭祖……各种不同关系、不同名目而酿制,珍藏的心意。
她进了酒窖,取出那坛酒,许是连日奔波,连酒坛子也抱不牢,出窖时差点摔了一整坛酒,所幸一旁婢仆抢求得宜。
她晕了几个时辰,醒来时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会再来。」
「这样啊……」村长蓦地无语。
看出对方为难万般,明显有未尽之语,便道:「村长有话不妨直说。」
「方才为姑娘请了大夫诊脉,你……有喜了。」
有……喜?!
思绪短暂断了片刻,才领悟那话中意喻。
这,是喜吗?
是夜,她开了那坛酒、斟上满杯、一杯饮尽,一杯酒酹于天地间。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过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桥,喝上三杯孟婆汤,这世间一切便与他再无干碍了。
他应该很高兴吧?终于可以彻底忘记她,他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长说,慕容主子曾来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处置都好,总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数日才送达,说她要再晚个几天,这坛酒就没了。
他们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一点、一点在消失,总有一天,会连记忆也不留,可……
为何偏偏在他铁了心要抹去一切时,却又留给她一个抹不去的证明?
掌心抚向肚腹,仰眸望向无尽暗夜。「你要我留吗?慕容。与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毁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紧握两枚铜钱,朝天际扔掷而去,落入地面,敲击着,滚了数圈,停在鞋尖处。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绝然,不欲与她再有瓜葛。
「我再问一回。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连问三回,皆同。
她闭了下眼。「很好、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捧起酒坛,一洒而空。
没了,全没了。这样,她也落得轻松……
松了手,空坛落地,她举步欲离,余光瞥见坛底字痕。
她弯身拾回,就着月光,瞧清那苍劲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于 辛卯年初秋 同酿夫妻酒
原 偕白首 同欢愁 地老天荒
心房蓦地一痛,无来由的疼意狠掐胸房。
第10章(2)
她后来又去了许多地方,辗转三月有余。
一处、两处、三处……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自己所到的每一处,全有他的痕迹。
原来,内心深处最惦念挂怀、放也放不下的眷恋,全是他。
一帖下胎药,熬了又熬,几回捧在手心,又搁到冷凉,始终没能饮下。
能毁的,已全数教他毁尽,腹中这点血脉,她真要毁得丁点不留吗?
不,她不想。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一分记忆,证明一切并非虚幻。这一回,她要自己作决定,不容他干预。
不知不觉循着共有的足迹而去,绕着、绕着,竟又回到慕容庄来——
这是与他拥有最多回忆之处。
迎风伫立亭中的身影、窗下持卷细读的模亲、园中浓情相偎……每道曲院回栏,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长廊边寻她晦气、欺她戏她的片段,都教她思忆再三。
这一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看的人是他。
重新走过一回,经历那些共有的过往,将属于他的一切全都补齐了,才发现——
她望着水面虹影,但掌下实际触着的,是满心的沁凉,不知不觉,掬饮着冷泉的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