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丝君的大屋距离密室尚有相当距离。
当茶叟赶来禀报的时候,火光已燃亮了东天一角,男人急忙披衣起身。
赶过去,粗使们正拼命泼水,但地面上的小屋已无法接近。
但那里有他对于陆青侯几乎全部的记忆。
于是他问:「还有没有抢救的余地!」
「这火太大,发现得也迟了!」棋叟哭丧着脸。
垂丝君一阵寒噤,他看见在金红色的火苗,焦黄皱缩的纱帷被气流拖着乱舞,所有的珠光宝气都被凶狠的红光遮盖了,血一般地染红在场每个人的面庞与衣裳。
有个粗使勇猛,从火里抢出了箜篌。
垂丝君看浓浓的烟灰,心自然是痛的,而更让他不安的却是地下那间密室。
明明无人处,如何会无故自燃?定是有人潜进了里面。
又会是谁?谁不在场?小常!男人的心骤然担紧了,双拳捏着棱出道道青筋。
自己在屋子里等了常留瑟大半夜,现在却知道他在着了火的密室里!谁叫他进去的?去惹出了这场火!火这么大,他是不是还在里面?短短的霎那之间,垂丝君什么都来不及细想,脑海中却电光火石般充斥着常留瑟的影子。
心里面则空白了一大块,耳边众人闹哄哄地在向他诉说着什么,而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只是黑沉着脸,一语不发便要往火场冲。
边上的老头子们急忙拦住他。「您不能过去,火太大了!」
垂丝君怒吼:「难道就让他这样子烧死?」
老头子们听说屋子里有人,同样大惊失色,稍稍观测了主子的情绪立刻明白了谁在里面,然而火势旺盛,纵使垂丝君武功再高,也敌不过祝融的火舌。几个人只能为了主子打算,几个人拼死缠住他的手脚。
垂丝是高手,却不是力士,难以在负荷了这许多的状况下再跳转腾挪,正推操间,地面上的屋子突然哗啦。
一片倾倒下来,从中腾出无数火星,黑灰飞扬的景象触目惊心,同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更显得凄凉无比。
「常留瑟——」这竟是出自素行沉稳的垂丝君口中。
他仅披着一件外袍,黑发在热气中乱舞,他继续要往火场里冲,更多的人冲上来拦阻。
自从陆公子过世之后,他们何曾见过垂丝君显露过如此癫狂的一面?几个与他交情匪浅的老头子也都流下了眼泪,也都明白这场灾祸对于他们的主子来说,又将意味着多么大的打击。
边上粗使一直在奋力扑救,火逐渐熄落下去,四下里一阵焦糊气息,垂丝君终于排开了众人冲进火场,地下机关处火光依旧熊熊。
因为地势缘故,众人只记得周边向地下泼水,从穴口处的滚滚浓烟,让明眼人都能猜测到地下的惨状。
然而垂丝君却视若无睹。
只夺了一桶水淋到身上就要闯下去,立即被茶叟跪下来紧紧地将腿抱住了哀求道:「您不能,您不能进去!常公子他——他恐怕已经——」
垂丝君置若罔闻上脚已经往浓烟中迈入,这时候茶叟突然叫了一声,拿手指了后山的方向。
大家顺眼看去,一个褴褛的身影正从后山摇晃着走了过来。
黑沉夜色中,一个人披了一身焦黑的衣袍,头发蓬乱着,白皙的面庞上也到处是黑红的痕迹。
霎时间竟看不出是人是鬼。
大家都呆住了,是垂丝君第一个反应过来。
「常留瑟——」他再次大喊一声,奔过去一把揽住了那人。
躯体是实在的,尚带着些慎魂未定的颤栗。
眼前的小常虽然形容凄惨了一些,但并无显著的伤痕。
应该是从后山的密道逃出。
垂丝君将常留瑟紧紧搂进怀中,揉着他那头同样凌乱的发,嗅着失而复得的熟悉气息。从悲恸到狂喜,他头一次发觉自己竟也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
或许他只对眼前这个人多情。
「大哥……」常留瑟被垂丝君用体温暖着,好像刚从梦中苏醒过来。
长吁出胸中淤滞的一口闷气,垂丝君等待常留瑟停止了颤抖,立刻问他:「你怎么会在密室里!」
常留瑟只把头埋在他怀里,没有回答。
垂丝君以为常留瑟还是惊魂未定,于是用手抚着他的背脊唤道:「小常?小常?」
常留瑟还是没有回音。
男人突然觉得不安,因他联想起了昨日的殷朱离——也是如此沉默地对着摩诃,然后消逝在爱人怀中。
同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自己怀中……垂丝君不愿再思考下去,这时候常留瑟却突然抬起了头。
男人如释重负,甚至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被碳抹得漆黑的脸上那对眼珠子更显得水银般活亮。
他顽皮地眨了眨眼,慢慢地贴到男人的耳边道:「火是我放的。烧了陆青侯的破琴,烧了那间密室,烧了你的棺材,看你还怎么和他一起去。」
垂丝君的笑容凝固,常留瑟却又突然笑了,一把抓住男人的后脑勺,压低了就是一记狠咬。
「你疯了!」迅速反应过来的垂丝君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而唇上的血已经不断垂挂下来。
又被打了。
常留瑟耳边一阵轰鸣,眼睛像是被黑幕遮住,脸上倒并不觉太疼,只是双颊被炙烤多时之后再被针狠狠地扎了。
他不由自主地将头偏了偏,再用手去捂。
回过种来便看见掌心一滩温热的暗红。
他凄凉地笑了笑,吐出被打断了的一颗牙。
「打得好。」
他轻轻地挑了挑眉,眼中依旧波光流转,却不再是浓浓的情意:「你打断了我对你……所有的痴心妄想。」
垂丝君浑身一震,虽然迅速恢复了面上的冷静,但内心还是一团乱麻。
他质问:「你说……火是你放的?」
常留瑟从容点头。
垂丝君无明火再起,一把捉住了他的衣领,吼道:「为什么!」
常留瑟将手轻轻覆在他手上:「因为看不顺眼、因为嫉妒,因为他有的,我没有,因为我本来就讨厌那个死人——陆青侯。」
垂丝君的眼神立刻在一瞬间变得阴狠起来!他咬牙切齿道:「你……有胆子放火,怎么没胆子死在里面?」
常留瑟抹去了嘴角的血迹,竟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因为我舍不得你……」
垂丝君因他的厚颜而愤怒,然而这句明目张胆的爱语又唤醒了他对常留瑟的一点温存。
一个刚刚从火场中逃生的人,方才犹自顫抖不已,何以在转瞬之间主动揽下罪名,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得自暴自弃。
他刚想开口询问,却听常留瑟愈加骄傲地说:「我不仅放了火,鲤鱼那事也是我干的。你……又能把我如何?」
垂丝君强压住心中怒火,问道:「你究竟要怎样?」
「我要怎样?」常留瑟冷笑,忽然猛地拍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我、要、上、你!我们功夫下见真章!」
话一落一拳已出。
垂丝君惊怒,急忙招架。
常留瑟虽然刚脱离劫难,然而使出浑身力量,处处先发,倒也能暂时封住垂丝君的进攻,不觉三五十招已过。
雕琢双棺的辛苦,损失财产的心痛,此时完全化作了满腔怨毒。垂丝君不使饶人的武学,拳脚之下也未见得替常留瑟有所考量,他更想趁早结束这场无情的拳脚。
心中一急,掌风骤然变化,只为尽快击昏常留瑟,带回屋里再作计较。
常留瑟明白自己打不过垂丝君,便借这一掌向后疾退了数丈,转身足尖轻点,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墙边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