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攀着树枝,一手捂住伤处,回过头来凄凉一笑:「好,你去找别人帮你杀尸陀林主!你、我,从此恩断义绝!」说完竟头也不回地奔出山宅,悠地消失。
「常留瑟——」垂丝君第三次吼出他的名字,声音已因为愤怒而嘶哑,他青了脸,散乱着长发,看起来更像是在绝顶上与人决斗了三日夜。
在场之人从未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喧嚣过后剩下死寂,密室里的火光也被完全忽略。
众人正在猜测垂丝君下一步会如何反应。
依旧是后山的方向,隐约传来了锁链撞击的声音。
是摩诃。
他静立在沉沉夜色之中,浑身披着一层鱼鳞也似的光泽。
他将外衣脱了,包着一件不大的器物,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垂丝君经由旁人提醒方才回了头。
见是摩诃,便稍稍收拾了情绪,正要开口,摩诃却主动摆了摆手,一字一句坦诚道:「那药……是季子桑交给我的,我用了,下在酒里。」
垂丝君倒吸了一口凉气,摩诃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搭在了唇上,示意他噤声。
又低头极怜爱地看了眼怀中蒙住的器物,接着便不再言语,只慢慢地穿过众人,也往前院的正门出去了。
垂丝低头看那锁链索然依旧铐在摩诃的踝上,而中间那段铁链却已被断开了。
***
出了山宅,常留瑟孤身在黑夜里的树林中乱闯。
他数不清自己看见被树根绊了几跤,又有几次滚下陡坡,伤口里面嵌满了细小的石子,反覆磨烂了皮肉,被染成了鲜红。
等到痛得实在走不动,他才寻了水源坐下,胡乱饮了几口泉水之后,肚子又开始饥饿。
他在野地里摸索半天,最后只找到一大蓬新抽了芽的嫩草。他将靠近根部的那段白茎在水中洗干净,送进口中。
草根的味道甜中带着涩,尚未完全落入腹中,整张嘴已经麻痹得失去了知觉。
常留瑟不得不停下来思索,这是他少年时用来果脯的东西,如今却为何娇贵得不能习惯了呢?山宅里衣食不缺的日子恐怕就此结束了。
常留瑟心中未免觉得不甘,紧接着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宝贝「家当」,所有一点一滴苦心经营的东西,到头来还不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寒风吹过水边,钻进单薄破烂的衣袍中,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缩成了一团。
双膝摔得生疼,衣服也被血液沾了一层在身上。
反正走到哪里都不会有地方为他遮风挡雨,于是他索性不再前进,靠着老树等待黎明。
刚才还在想着要学会知足,没料到一无所有的日子这么快就到来了。
东方很快便露出了鱼肚白,常留瑟这才发觉自己原来已经到了山脚,林子的尽头便是驿道,正依稀传来不明确的马蹄声。
是谁?他顿时有了些精神,直起腰背细细听着,一直等到那声音慢慢消失,方才失望地跌坐回去。
不是他,过了这么久,他怎么还会追来。
常留瑟在心中骂自己愚痴,然而未过多久新的声音响起,他又禁不住地去听,接着失望。
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是铁石心肠的人。
然而见了棺材里的人,就是自己与那摩诃和尚,心甘情愿地自我欺骗,只为留下唯一一点点幻想。
他坐在树下捂住自己的脸,双肩抽搐着,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可笑,过分的人明明是他垂丝君,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心痛,会觉得沮丧,会想哭。
因为离开了不想离开的地方,离开了不想离开的人。面上或许能够装得坚强而不屑,心里却早已经是血肉模糊。
常留瑟撕下一块袖笼,将披散的乱随便扎起。
过于细碎的头发他就硬生生地拔掉,粗重得好像是在对自己发脾气。
他指着水里的倒影嗤道:「常留瑟啊常留瑟,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他这样一巴掌煽到你脸上,你居然还想立刻转回去找他?」
影子无声,羞愧地碎了一池。
常留瑟方才住了嘴,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山下。
普天之下、朗朗九州,哪里有他常留瑟的容身之处,晨光之中,他对着满目的荒林出神,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而孤独。
家在何方,未来又在何方?他无目的,却不能永远停留。
天已经大亮,他只有上路。
第十二章
日子一晃过去了十多天。
常留瑟逐渐感到体力不支的时候,桃花梨花杏花都已经开败了。
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一手拄着截崩裂的竹杖,任由污垢遮住了瘦削的面颊。
一路行来,他都是依靠着别人田里的萝卜番薯果腹。身上的伤口有些痊愈了,更多的则掩盖在褴褛的破衣下面。天气很暖,他却一直在低咳,弓着身子贴在墙根里慢慢行走。
路过之人往往投来同情的目光,其实他并不需要。
他有各种手段来获得钱财与援助,唯有这身伤痕与潦倒他暂时不想改变,至少在尚未扳回一城之前,他不允许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痛。
今天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觉得耳边人声稀疏落去,便知道走入林中。
周围很静,也有一点野菜野果之类的,他便要停下来歇脚,谁知半空中忽然狂风乍起,卷集四周的沙石尘土飞扬。
他抬头,正有几根羽毛划过脸庞。
是雪枭。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自己竟走到了天荒坪上。
那雪枭见了常留瑟,便从半空中盘旋着降落下来,及至近前,常留瑟才见他嘴上还衔着类似于缰绳之类的东西,中间系了块黄布,上书二字:欢迎。
这些天来,常留瑟第一次笑出声来,笑那位未卜先知的归尘主人。
主人既然有请,小常便趴在雪枭背上抓紧了「缰绳」。大鸟振翅而起,盱眙之后飞到了峰頂,触目所及之处依旧是大雾茫茫。
接待他的傀儡童子领着他走过老路,来到大若台上。
金绿屏风前面,归尘主人依旧情濯出尘。他散发赤足,仅穿了牙色广袖单衣,手边还是原来那架琴。
他听见了常留瑟的脚步,便远远地问道:「步履沉重,身无金石之音,你现在可否算是落魄失意?」
常留瑟苦笑道:「何止落魄,何止失意,我现在只要对别人伸手,就是乞丐了。」
常留瑟点头落座,待傀儡童子奉了茶,归尘主人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坐。那山上的事,我已知八分,也正托了你们的『福』,季子桑与我这几日的传书,比以前几年的总和更多。」
听到季子桑的名号,常留瑟顿时无名火起,捏紧了手里的茶盏,咬牙切齿道:「我是一定要向季子桑报复的,他狠毒用心,竟然连无关之人都不肯放过,让人齿寒。」
归尘主人任头不语,十指一抹琴弦,流出的曲调竟异常愉悦。
他悠然道:「小季说他确实叫柳叶青投了药,不过那仅是备用手段。在他离开前,曾分别将药交给了和尚与道士二人。我倒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反正两人都没有拒绝。所以你又怎么知道,和尚道士不是心甘情愿地服了药,阴差阳错地成就了你的这段委屈!」
「这!」常留瑟目蹬口呆,再次惊怖于季子桑的百般手段。
想着想着,他突然后悔起来:这归尘人不正是季子桑的相好么,自己竟主动跑到他家里来,岂不是別样的羊入虎口?他于是向后斜了斜身子,显露出不安与戒备。
周围忽然的安静,暗示着气氛骤然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