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留瑟所练剑法已小有成就,却毕竟是从前人手上照搬来的招式,保不得被人轻松破解。
于是这些天来,垂丝君便一直观察着青年的操练,要依照他的特质,量体裁衣,专门打造出一套剑法来。
相处的机会多了,常留瑟便时刻不忘向垂丝君示好,可也不知是口气过于迂回婉转,或是垂丝君铁了心视而不见,始终未有青年所期待的进展。
那天夜里窥见宝帐箜篌的事,确实困扰了常留瑟一段日子,然他本不是自怨自艾的个性,开始的确牙酸了几天,到现在却只想着该如何利用这个发现,将垂丝君用在陆公子身上的心意,慢慢儿转移到自己身上。
「公子。」
小芹奉了杯柚子茶到常留瑟面前,再挖两勺蜂蜜添进去。
「听说垂丝君后日要出山,接到有意思的单子了。」
常留瑟拿过茶啜了一口,眼睛突然亮了亮。
***
「说起那十六间屋子的事,我已开了大半。棋叟都做了证的。南首那间换出游三日,你就带我去『放生』罢?我只保证了不给你捅娄子就是。」常留瑟当天晚上在饭桌上央告,只是垂丝君早就被炼出了铁石心肠,任由他耍赖许诺,就是不放半点口风。
末了,倒是棋叟给说了点儿好话,却是许了常留瑟一天的假日,让他带着小芹到山外附近的城镇去散心。
第三日清晨,垂丝君前脚出外「放生」,后脚常留瑟便也带着小芹下了山。
主仆二人照着垂丝君所指的路线避开机拓,一路上说笑,巳时末方到了近的小城。
青年许是真的高兴了,一扫平日贪财吝啬的嘴脸,率先拿着一袋东珠,换了些小钱元宝,又叫人把大头换成足十两的足金,整整齐齐码了一箱子。
箱子暂且托放在钱庄,人先去遛街,常留瑟带小芹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城里最好的酒楼,要了临街二楼雅座,好酒好菜地用着,也当是给小芹补了个「洗尘」。
二人不分主仆地坐着,大快朵颐有一阵子,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节奏的金石之音,常留瑟漫不经心地朝楼下扫了眼,正撞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掌着声杖四处化缘。
常留瑟认得他是在郡守府做超度的和尚,自然也忘不了那一掌之仇。
却恨自己暂不是和尚的对手。
思前想后,倒出了个恶法子来羞辱他。
「那位大师请留步!」店小二端着个瓷盆走到摩诃和尚面前,「这是楼上公子请您用的。」
说着将白瓷盆按到和尚手上,又匆匆走开。
摩诃和尚低头看那盆,加了盖子又有些温热,想是刚做的菜肴。
他有点疑感,寻常化缘时也曾偶遇过虔诚的居士,却没有人特意烧了等着和尚来化缘。
再闻那莱香,心里已经将锅子的内容猜了八九不离十。
开盖,是一盆子白煮肉片,边上放一张纸,写得歪歪扭扭几个字:秃驴吃秃驴。
楼上,常留瑟见摩诃和尚开了盖子,立刻趴在桌上闷笑,盘子里的是驴肉,字是他教小芹写的,又给伙计打了赏让送去,只等着看楼下青得发黑的脸色,却没料到摩诃和尚早已听见了二楼的响动。
极有气势地宣了声佛号道:「楼上那位公子,既然有心结缘,又为何必而不见,如是且让贫僧上来一会。」
说着声杖轻点,抬足便立在二楼檐上。
施施然垂眼看了雅座上的人,叹息道「阿弥陀佛。是你。」
常留瑟只知打不过摩诃,也不愿在小芹面前露怯,依旧嘴硬道:「大和尚好轻功,只是带着镣铐,不然还真能作了朝廷的鹰犬。」
摩诃和尚低声道:「我非是官差,也不宜多管这红尘中的纷杂。只愿施主能够放下屠刀,自善其身,不要再执迷不悟……」
话未说完,便被常留瑟不耐地打断了道:「你不叫那老春婆放下屠刀,看那府里一个投井,十七个作姑子,一群挨鞭子的,你就得过了?」
和尚道:「阿弥陀佛,事后郡守太君病了场,便大彻大悟,舍了尘世间的一切,出家做了比丘尼。」
常留瑟怏怏地听了,狠笑道:「这老春婆,以为遁入空门就能一了百了?」突然咬了牙又问:「那家的护卫总管,是不是立时就死了?」
摩诃道:「贫僧只在佛堂超度,并不知郡守府之俗事。施主若是有意关心,不如自己回去看个真切。」
常留瑟立即板起脸来嗤了一声,摩诃和尚也无意与他计较,原本将那锅驴肉放了就要离开。
忽又记起垂丝君的事,转头说道,「若施主有心,请转告与你同行的那位施主,说年后贫僧将回到摩尼寺内,日后若有省悟,便可到寺里找我。」
顿了顿,又说,「施主若有需要,亦可来找贫僧。」
常留瑟听了这话,心里冷笑会去找他才怪,一双锋刃似的薄唇里又吐出了句刻薄话:「我若是有了需要,自然会入窑子点个甜姐儿解决了,又怎么敢劳动大和尚?」
摩诃和尚领教过他的毒舌,只一心清静并不计较,径自推门下楼。
待那大和尚走远了,小芹瞪着黑亮的眼睛,从常留瑟背后站出来,天真问道:「公子真的进过窑子么?」
常留瑟一口茶险些喷在地上,回手给了小芹一个暴粟道:「呆子!」
从酒楼里出来,常留瑟又领着小芹在城里闲逛,挑着最高雅的店铺,帮棋书几叟各自备办了上等礼品,未时中来至一家名唤「丝竹盟」的店门前,进去才知取是售卖丝竹乐器,兼调教乐坊的。
常留瑟女装混进郡守府时就跟了一支乐坊,对于乐器并无陌生,是故一眼就瞧见了里头放着的箜篌,虽不是凤首,却也估量着店里该有懂行之人。
果不其然,掌柜是个三十出头、长髯清雅的秀士,听常留瑟问起凤首箜篌,便源源不绝地进来。
青年难得有耐心听了仔细,末了才打听道:「先生可曾听说过当朝几年来,有位陆姓箜篌好手?」
长髯秀士道:「怎么不知道,泉周陆氏箜篌名门,若是近几年来的箜篌圣手,自属陆青侯当之无愧。」
常留瑟听有了眉目,忙央请秀士说些详细,更表示要买架箜篌回去研习。
那秀士听有生意,便知无不言,只差把那陆青侯的生辰八字找了来,然而此间种种,常留瑟只留意记下了三件事。
其一,陆青侯虽为乐师,却乐于江湖结交,所开乐坊一度为武林荟萃之薮,其二,陆青侯以届而立,娶妻生子。其三,陆青侯下落不明。
听了这些,常留瑟认定陆青侯便是垂丝君心中所系。
垂丝君呵垂丝君,他在心中笑道,你原是爱上个娶妻生子的正常男人。
从「丝竹盟」出来,小芹手里鬼使神差地多了一架箜篌,用白绸子包了小心放在青竹架子里,常留瑟听长髯秀士说,那夜他所见的华贵箜筷应该不过是样摆设,繁复的装饰反而抹煞了优越的音色。
黄昏日落,青年恍惚地笑了起来,原来那一整间的宝帐玉床,也不过是垂丝君心中的一场镜花水月,摆在那里的阵设,锁起来触碰不得,然而他常留瑟,却要将自己美梦,亲手变成真实。
这天出游时双手空空,回程倒多了不少物品,常留瑟甚至还买了马专驮那一箱黄金。
次日,青年便着小芹将礼品一一分发,委实可了那几个老头子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