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居然成为了别人的话题,自己都懵懵懂懂的。但是已经成了,就甩不掉了,若一时她正常了,一定有很多人觉得失落,所以,也不申辩。
就让人话题自己一回,自有闲趣。
一个微笑绽开在那年轻又俏丽的容颜上,那一刹间,听见了,又一朵梨花在花苞中伸展的噼啪脆响。
奶奶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这是全村公认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小时候,有很多人病了痛了,遭了邪撞了鬼,就会巴巴的都跑来找奶奶。她记得自己无数次的从那些虔诚又敬仰的目光里,在看到期盼的同时,也看到的畏惧和不满。
不是没有意见的,听过很多次别人指桑骂槐明里暗里的编排。
「八成是个巫女。」好多时候,都会归结到这样的话上来。
但是一直都不知道那是为的什么,只是从小就觉得,奶奶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现在为止,也仍是那么觉得。
奶奶能读会写,通晓世情,为人温婉却自有主见,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村落里,就象是不合时宜的一朵梅花,悄悄的,努力想不为人知的绽放、凋零。
「我不是梅花,」奶奶第一次听她这么形容的时候,清清淡淡的笑了,那种难以言喻的高洁,叫同为女子且年齿尚幼的她魂为之销,「梅花是清傲脱俗,我不清也不傲,更免不了俗。所以,我不是梅花。」
那奶奶你是什么花呢?她还记得自己立刻这么问了的。
沉吟片刻,奶奶摇头:「人怎能跟花比,一样是贪嗔痴,一样是天生香,人怎能跟花比呢?」
不懂。她觉得奶奶的话很难懂——就象奶奶的人。
她本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懂。
结果她发现,人是不能拿一辈子发誓的,因为一辈子之中,破誓的机会,实在太多。
觉得有些酸痛,伸出手轻轻揉捏后颈,原来不只是抬头会累;低头低的久了,也是一样的累啊。
浅笑抬头,一阵柔柔的春风吹过,拂起一片雪白,飘零辗转。
她喜欢梨花。也许因为她是梨花开的最盛的时候生的、也许因为她名字里有个梨字、也许因为从小她就习惯了在梨花飞舞中一岁一岁的长大、也许因为奶奶最爱在梨花树下给她讲故事、也许因为除了梨花她也想不出更合适自己喜欢的东西……总之,她就是喜欢梨花。
放眼望过去,是一山一山的素白纷飞,象是小小的羽毛在风里摇摇摆摆,顽皮的和规律固执的作对,无论如何不肯乖乖落下来。白的就像冬天第一场雪过后的风花,都带着一点点银色的妖冶和骄奢,在土地寂寞又宽厚的颜色上涂的触目惊心。
但是其实梨花还是最温婉的,它们微笑着在春光最明媚的时候相约绽放,柔软的都有点柔弱的花瓣在仍微带料峭的春风里瑟瑟。到了落下的时候,自然有人欣喜于一年的好收成,而有又大又甜的梨子吃的时候,也会有人又盼着来年梨花绽开的时节。
「梨花是一种很幸运的花,因为它知道自己秋天会有果,来年还会再开。所以,它从容;所以,它美;——」
「——所以,它幸福,是不是?奶奶?」
会心的笑容绽开在相视而笑的祖孙两人脸上,一朵梨花,又悄悄地落了。
伸出手接住一瓣落花,在掌心中细细端详,并不特别的花瓣,比桃花略微小一点,娇憨的躺在那里,孩子一样的无助和纯洁。
第一次想到要好好看看梨花瓣,看清,记住它们的模样,是在一个夜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雷鸣,想着梨花是不是碎落了一地。想着,心里没来由的发慌,不知为什么,想起一地的残雪落霜,就有潸然欲泣的冲动。
第二天,看见一窗夜雨后梨花空瘦的情景,站了很久,最后怔怔的哭了。
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哭过。
永远不再是不知愁滋味的小女孩。
那天夜里,奶奶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奶奶给她讲的最长的一个故事,也是奶奶讲的唯一一个不是幸福结局的故事。
她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就像知道了奶奶不仅仅是奶奶。
终于懂得。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五月,繁花开的最绚烂的时节,奶奶会喜欢独自一人久久的坐在山上,直到天将垂暮,直到晚霞催醒,才怅怅的回,身上,还总带着一股沉寂的伤感。
终于知道,在奶奶唇边时常泛着的空灵的笑意,那不被猜忌和闲话淹没的一点温柔,是,为着谁而在那静默的夜里绽放。
听人说,开始,是爷爷救了奶奶。一个大雪封山的傍晚,将冻得不省人事的奶奶扶回来。然后,奶奶就嫁了他——别人都说是奶奶知恩图报,说爷爷好运气竟能讨到这样如花似玉的老婆。但是没有人知道,幸运的人,是奶奶。
梨花的树干看起来光秃秃的,不像是春来新绿的样子,它的幼枝,淹没在白色的海洋里,柔嫩的延伸自己的疆土。等到众花谢尽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了一树的茂密。花娇艳,叶久长,果可食,一切安排的如此公平,让人没有任何挑剔和插手的余地。
这种白白小小的花,虽然不是多么出色多么美丽多么抢眼,但是想来是自有骄傲的吧?一开一谢,飞扬凋敝,都是那么淡定,经风遇雨,纵然碾碎一地,也是绵延的喜悦满心。
风乍起。
随着风势翩然起舞,不在乎有没有观众,它们娇笑着,带着微弱的清芳,旋转、摆荡、飘摇。最后决绝婉烈的跌坠在你面前,悄悄叹息一声,合眼而别。
那一声轻吟,你,有没有听见?
她笑了。她想象着那个坚毅温存的女子,听见遥远大陆传来的,某个据说是普天同庆的婚礼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的若有若无的微笑——无关嘲讽,只是伤感。为一个死去了,但是不得不留一个空躯壳的宿命,在某一瞬间,微微伤感。
她想象着那个女子,嫁人时,披上红装,覆好盖头,但是却没有半丝期待的宁静,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幸福无比的男人揭开崭新世界时的目光——带着温柔和爱怜的,看着即将和她携手终老的男人,实践了,自己的梦想时的目光。
所以,她就不必去想象,那个女子,白发苍苍的躺在床榻上,看了一眼窗外盛开的梨花,回转头来,迷迷蒙蒙的环顾一圈,蓦地笑开来,一个摇首,最后缓缓闭上双眼时的千回百转。
挨近手中的片片段段,轻呵出一口气,笑着,看见被自己的顽皮吹动的几页薄雪快乐的混进那空中的旋舞中去,跟着其它的碎片一起嬉戏辗转,缠叠纠结。
「小,小梨……」迟疑不定的声音,透着清楚的胆怯,从背后传来。
还是一样,没有进步啊。一个叹气,转过身去,看见男孩着急又羞窘的死盯着自己的发带。
「什么事啊,易荇哥?」装作不知道令到对方如此尴尬无措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挂上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男孩的脸一下子红了,就算再假装那发带上镶了金也掩饰不住的血色上涌,「那、那个,大婶、呃,你娘,让你回去吃饭了。」好容易磕磕绊绊的说完一句话,男孩的头低低的,再不敢看她多一眼。
心里有怜惜有无奈,决定了还是不再捉弄这人,温温婉婉的一笑:「知道了,这就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