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听懂,是……不想。
王晔的耐心总是被他一次次挑战,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别怪他对病人动粗。衣服往椅子上一摆,直接上去帮他脱。
“不要,不要!”白湘宇不住地後退,极度的紧张使声音变又尖又高。不管多少次,他都会害怕,颤抖得无法自己脱下衣服。所以常常都是被扯得一身破碎。
看他恐惧得连眼神都在抖动,水波连连晃荡,像是随时会倾覆。他皱紧了眉,强自耐下性子:“你的衣服上沾了血,换新的好些。”
“不要!不要!”他说他的,白湘宇只管喊自己的。场面变成鸡同鸭讲。他的长臂一伸,搭上了他的肩。
“烦不烦啊?只是帮你换衣服而已……”刚碰到他的扣子,他整个人一下蹲到地上,缩成一团,一直不停地摇头。
王晔被晾在那里,看他怕成这样,火气冲到顶点,一拳过来,对面的镜子被打得粉碎。
惊脆的碎响回荡在不算狭小的空间里,白湘宇惊得已经忘了恐惧,呆呆地抬头看他。
紧张又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王晔过去一把把门打开,丢下一句:“帮他收拾好。”说完,扬长而去。
刘妈跟胖子全跌进来,陈川浩在最後,看了一眼现场,立即过去拎起救护箱就追出去。刘妈冲过去抱住白湘宇,紧张又仔细地打量:“少爷,少爷,你怎么样?”
“没事的,”胖子全站在被打成放射状散开的镜子前,那中间的凹陷深得似乎已经嵌进了墙壁。缝隙间沾著的血,一滴滴慢慢顺著边缘流下来,像极离人伤痛的眼泪。
“大哥只要跟他在一起,伤的都是自己。”
***
陈川浩在书房找到王晔,还淌著血的手指间已经夹住了一根烟。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沉思地,看著昏沉暮色中的花园。
“大哥。”轻声地打了声招呼,不必再多说,拿出东西清理伤口,再熟练地替他细细地缠上纱布。
“川浩,我错了吗?”白稀的烟气散著,一样飘渺的还有透过轻烟变得空寂的声音。“我是不是应该当时就把他跟方鸣一起杀了?现在变成这样,他疯了,我也快要跟著疯了。”
“大哥,”专注地为他包裹伤口而一直低著的头垂得更低了,回答像秋天里吹落树叶的风,清冷而无奈,“如果他死了,你还会站在这里吗?”
“川浩……”
他抬起头来,因了解而变得悲悯的神色让王晔不自觉地停住了。“大哥,从开始,我们就看得很清楚。所以到了这一步,不管是少爷,还是你,都要活下去。”
“川浩,你忘了,小方是怎么死的?”
“我没忘。可是少爷不愿离开,也许有他的理由。小方……是运气太差,才会给方鸣抓住。也是我的错,我该跟他一起去的。”难过得要落下英雄泪来,当时当日,情同手足的小方。
“那是陷阱,不管谁去都一样。可是如果没有他,这个陷阱根本就……”
“大哥,如果没有他,什么都不会改变了。没有白虎会,没有你被逐出,没有我们的叛离,青龙帮也会传到你的手上。”激愤的语调一转,仍是如雨前的天空般的压抑,“可是没有如果,所以不要再说如果了……小方是条硬汉子,他不是为少爷死的,是为了你!为了白虎会。不要把这个再怪在少爷身上,也放过自己吧。”
“川浩,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知道被最爱的人背叛的味道。”
陈川浩收起了救护箱,临走,仍是低靡的语调:“可是我知道,少爷就算疯了,也还是会写那个字。”
一地的血红,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一笔一划,用鲜血写就。铺天盖地地袭来,他不由闭了闭眼。
晔。
我的晔……
当初,他一笔一划写在他的手心。
纷繁的白花如雪翻飞,湮没了绿树长草。
花开一季,夏雪无晴。
又有谁,知道花的心情?
手伤隐隐地痛著,代替心滴出看得见的血。
他不是不知道他害怕的原因,而是,不能忍受,在他眼里,把他,和那些人一样看待。
痛与痛,是如此的矛盾。
不知过了多久,飘渺的夜色中又响起了夜莺的歌声,一阵阵地飘荡,像风起的白羽,凄清而优美。
小小的身影依旧蜷缩在窗的一角,明明是那么高的人,却因为太瘦,看起来分外的小。像是一抱就能藏在怀里。
歌声停了,安静地看著他坐在对面,两个人靠在窗上,高高的窗,盈润的月,童话书里的插画一样美丽。
“为什么总是唱一样的歌?”
“因为,思念。那个人,跟你有一样的名字。”
“也许就是我。”
“不,你们,不一样。”
闭了闭眼,又睁开:“有多想他呢?”
波光粼粼,泛著哀愁。修长美丽的手抚上胸口:“想到,这里会很痛很痛。”
“既然很痛,就不要想了。”
“不行,不想就会呼吸不过来,像要死了一样。”
被震动的眼底忽然精光一闪。“你今晚的话很少。”
“因为我累了。我今天受了伤。”
“那为什么不睡觉?”
“……不敢睡。”
“哦?为什么?”
“因为有鬼,全身血红的鬼……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爬过来,一点一点,慢慢地爬过来,没有手,用骨头指著我,对我说……啊──”
在惊惧的叫喊还没有完全冲出喉咙,就眼前一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像,那个人的怀抱一样温暖。
精光掩进了低垂的眼帘,化为细柔,像窗外的星星,都映入他的心底。
大手在安慰地拍著他的後背,低沉的嗓音如催眠一般从耳朵传到脑子里:“有我在,谁都不敢来。好好地睡吧。”
把他抱到大床上,刚刚并排躺上去。他立即向外挪开一点,秋水般温润的眼中流露的小心的戒慎和惶恐让人心疼。他没有靠过去,保持著姿势,等他看了一会儿,才悄悄地慢慢地移过来。
“鬼……不会来吗?”
“不会。”
“如果来了呢?”
“我帮你打他!”
纯黑的瞳孔顺著他的话语映出缠著纱布的右手,嗯,今天亲眼见过,放心了。轻轻的微笑如花一样悄然绽放,又靠过来一点。
十几分锺後。
“怎么还不睡?”美得如梦的大眼睛依然圆睁,在黑暗中像宝石一样熠熠闪光。
“我不习惯在夜里睡觉。”诚实得直白的话让他的心没来由地一酸。
要么不敢睡。要么不能睡。
“那要怎么办?”
“我的嗓子很疼了,你给我唱歌好不好?”
“……还是讲故事吧。我给你讲个公主和骑士的故事。”
***
天色微明的时候,王晔就自动醒了。长期保持著早起的习惯,他应该准备下去吃早饭了。
刚要起身,忽然衣服被什么扯住,一低头,想起昨晚同情心泛滥的结果。
又是一个“好久”──好久没有看著他熟睡的样子了,像小猫一样可爱的睡姿,喜欢蜷在一起,紧紧地靠著人取暖。忍不住低下头去,细细地看。精灵的容颜,美丽得不可思议,让人永远都看不够。
时间不早了,他该起来了。而且太晚的话给其他人看到,又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想。小心地把衣角从那双生怕他半夜跑了而拽得紧紧的手里一点点地拉出来,好不容易完成了,正要下床,忽然白湘宇一声低呼。
赶紧回过头去,是作噩梦,呼吸变得急促,眼睫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不清晰的单音。他伸出手去,想拍拍他,结果还没伸到,白湘宇脸色已变,惊惶地皱起了眉头,不安地翻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