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忻楠到医院时很早,忻柏趴在旁边睡得呼呼的。忻楠打算绕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小桌上,走近了才发现筱年已经醒了。
他侧脸朝着窗户,眼睛睁得很大,安安静静地躺着出神,晨光像水一样洇染过来,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忻楠在那个刹那觉得林筱年像一小块落在水里的石膏颜料,慢慢溶化开来,几乎快要溶尽,浅淡无痕。
他顿一下脚步,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把手上的保温桶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笑着问:“你醒了?感觉好点吗?”
视线被遮住让筱年有片刻的茫然,抬起眼来,忻楠看到他眼里露出一种迷惘的眼神,淡白的唇微微张开,却没有说出话来。
怕楠坐到椅子上,微笑着看他,接着说:“昨天晚上我怕你爸妈会担心,所以到你家去了一趟,不过你家没人。”
筱年迟钝地望着他,忻楠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心里不由狐疑起来,莫非是脑震荡的反应还没有过去?
这时他听到筱年轻声说:“他们回家晚。”
忻楠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刚才又去过了,还是没有人——你要不要告诉我电话,我来打给他们?免得他们担心。”他决定不告诉筱年,昨天他在他家楼下等到半夜一点多。
筱年转过头去,默默看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忻楠讶异。
筱年忽然转头看他,笑一下:“没人会担心的,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出车祸、受伤也不要紧吗?还是说没人担心也没关系?忻楠沉默了一会儿,筱年苍白的微笑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候忻柏听到声音,醒过来,边打呵欠边揉眼睛:“哥你来啦?我好饿——咦?筱年你什么时候醒的?我都不知道。”
忻楠好笑地看他:“你一睡着就像猪一样,卖了你都不知道。”
“哪会!”忻柏意思意思地瞪他一眼,无所谓地笑,凑过来靠在哥哥身边坐下,膀挤着肩膀。
忻楠顶他一下:“坐下干什么?去嗽口!臭哄哄的,小猪!”
忻柏报复般用力搂住他肩,整个人贴上去,打算跟忻楠来个脸贴脸:“来来来,要臭一起臭。”
忻楠也不推开他,只是笑着拼命把脸往另一边转,夸张地摆出一副屏住呼吸的样儿,忻柏闹两下,笑着站起来出去了。
忻楠把视线转回筱年脸上,怔一怔,觉得心被那孩子的眼神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像在做白日梦般没有神采而略显暗淡的眼睛,这个时候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浓重的羡慕。他心里细细思量,一个人的性格总是跟环境密不可分的,那种阴郁,可能只是因为青春期的多愁善感,但是无论如何忻楠相信,筱年的生活环境恐怕并不是非常令人愉快。
“头还疼吗?起来坐一下试试,看能不能吃点粥吧?”问句,语气却很肯定,忻楠走近床边。
他背向着窗户,晨曦在他身后,看起来像是给他镶了一层金边,高大如神祗。武断的声音里透着温柔,就好像自己是什么脆弱易碎的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
他俯下身,眼睛看着自己,筱年突然有些不安,他好像很仔细很专心地在看着自己。筱年觉得自己被从长时间藏身的黑暗里突然拉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下,温暖,但也不安、手足无措,希望被人关注与真的被人关注的感觉是如此不同——他有点害怕了。
忻楠慢慢扶筱年坐起来,那孩子很顺从,低垂着眼,坐好后,试着晃了晃脑袋,忻楠看到他皱起眉,紧紧抿了抿唇。
“还很疼?”
“……有一点点。”
“恶心吗?”
筱年感觉了一下,摇摇头。
“那应该还好,起来吃点东西,再躺一会儿,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忻楠打开桌边的保温桶,这时他敏感地察觉筱年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转头看。筱年也正抬头看他,对上他的视线,似乎有些不安,过一会儿,才嗫嚅着,“……我……还没刷牙。”
忻楠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据很多人说,他的笑容颇具感染力与安抚性,既然是优点,就要善加利用。从袋子里取出一次性杯子,倒了温水递给筱年,再把痰盂拎过来放在床边,忻楠点点下巴,“喏,漱口。”
筱年的心绪看起来果然安定了些,乖乖漱了口。等他捧起小碗粥的时候,忻柏也回来了,头发水淋淋,看起来饿疯了,抓起蛋饼就咬,一口下去,才想起什么来,又拿起旁边的西红柿沙司往蛋饼上使劲倒,再一口咬下去,鲜红的酱汁从嘴角挤了出来。
忻楠皱着眉瞪他,伸长手用一张纸巾去给他擦一下,嫌弃地直摇头,“怎么吃得跟猪一样?”
忻柏“啊呜”又是一口,挑起半边眉毛来,笑嘻嘻。
筱年看着他们,一勺粥舀起来却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忻楠转头:“快吃啊!”
筱年忽然没了胃口,放下勺子,呆呆看着碗,粥其实很好吃,香滑可口。
“怎么了?”忻精看了他一会儿,问。
“……我有点……恶心,吃不进去。”筱年觉得不舒服,心里有难过,头也很难过,里面一搅一搅的痛,外面火辣辣的痛,痛得他有点想吐。
忻柏凑过来看,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筱年后脑勺上按一下,筱年“咝”的抽一口凉气,忻柏已经叫起来:“咦,好大一个包!——哎哟!干嘛踹我?”
忻柏有点哀怨地揉腿,嘀嘀咕咕缩在一边吃东西。
忻楠用手托着筱年后颈,把他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轻声安慰他:“医生说这两天是会有头疼和恶心的症状,养一养就好了。”他低下头,目光清澈带笑,对上筱年的视线:“你再睡一会儿好了,没事的。”
筱年迷糊糊想着,要是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忻析那么高那么壮,一点都不像需要哥哥来疼爱保护的那种人,要是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他对自己真和气。这么想着,连疼痛和恶心好像都不太明显了,但是还是感觉疲乏。
一直到下午,等筱年醒过来,忻楠才去办了手续带他出院。
筱年坚持想自己回去,忻楠笑一笑,理也不理他,伸手叫了车,忻柏在一旁威胁地对他说:“莫讲废话!忻大侠的命令你也敢不从,是不是想被抽筋剥皮?”
忻楠似笑非笑看他,问:“忻柏,最近你在看什么书?”
忻柏噤了声。
筱年抿着唇笑起来,忻二侠冲他做了个鬼脸。
车到筱年楼下,他又开始别扭,低声对忻楠说:“我自己上去就行了,那个……钱可不可以过几天再还给你?”
忻楠摇头:“不可以。”
“啊?”筱年抬头,有点愣怔。
忻楠叹着气笑起来:“真是傻不隆冬的‘小豆子’,快上楼!”说着用手去推筱年的后脑勺。那个动作几乎每次见面做一遍,忻楠已经有点习惯成自然,不过这一次他很小心地把手掌向下移了一点,不让它碰到筱年头上的包。
忻柏满不在乎地走在前面,大声絮叨:“不差这两步,送佛还送上西天呢,不送你上去,你这笨蛋再从楼梯上掉下来还得麻烦我送你上医院,你说你怎么就反应这么迟钝呢?练球球也拿不住,走路走到去撞车……你家住几楼?”
走在两兄弟中间的筱年还没回答,忻楠已经答:“四楼。忻柏你真够白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