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抬举。」艾瑞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不甚轻柔的搁下杯子,但还是站起身来。
大厅里的人不多,但狄洛、克里曼、康妮和韩诺都在。杜塞尔和艾瑞进来时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那个风尘仆仆的信差身上。
「少爷。」不等杜塞尔走近,他便恭敬的朝他行礼。稍嫌凌乱的装束显示他已经奔波很久,脸上亦有透支体力的痕迹。「原谅我的延迟,少爷。我带来伯爵的命令。」
「伯爵?!」
「是的。他请您即刻启程回海斯特堡,不管您人在哪里或有什么事情。」
伯爵专横的命令被信差用敬畏的语气表达出来,实在不伦不类。杜塞尔从他手中接过盖着火漆的信函。这封信想必是先被送到学院,又转往韩诺邸,最后才到因格兰姆来的。
书记也为伯爵的话作了不少润饰,但仍掩不住他一贯暴躁蛮横的语气。康妮曾说伯爵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而且看来伯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春末时他又生过一场病,差点丢了性命,使他开始认真考虑起杜塞尔的继承事宜。
「……所以要我马上回去,学习处理实际的事务?」他放下信,脸色苍白如纸。
「是的,马上。」信差略带歉意的说。
「连学院都不能回去了!」
「恐怕如此,少爷!」
「是吗?……」这句废话是说来争取时间用的。他一下一下的数着呼吸,到第十二次时总算抑住了大叫的冲动。他缓缓把羊皮纸卷起来,塞给康妮。「给我一点时间。」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颤抖。「我要想一下,不很久,可以吗?」
没有人会在这节骨眼上为难他,康妮传给他一个混合着关心和鼓励的眼神,艾瑞看到他没有邀请的表示,也站在原地不敢跟上。杜塞尔朝外走,像想逃避全厅人的视线般走得很快。
「天杀的老头,你真的是以让我痛苦为乐吗?先是乔康达,现在……」他在花园里停下,四面树丛的包围给了他安全感。刚才让他头脑发涨的尖锐疼痛已经消失,但心头仍沉甸甸的,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他在水池边坐了好一会儿,瞪着在微风中摇曳的枝叶,脑中一片空白,直到身后响起轻柔的脚步声。艾瑞越过种着花的圃地,走到杜塞尔身边。两人在树影中并肩坐着,都没有开口。
最后艾瑞还是说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要!」声音立即不受控制的扬高起来。「那个死老头,只凭自己的意愿行事,根本不顾别人!我才不要听他的摆布!」
艾瑞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即使双方都不愿承认,但他们不论在个性或作风上,都像得和父子一样啊。「这不是你不要就能解决的事!」
「我才不管这么多!」
「你想要这个爵位吗?」
接到意料之外的问题,杜塞尔愣了一下,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我——」
「不要隐瞒,说实话。」
「……我想要。」杜塞尔咬了咬牙。「头衔可以保护我,可以让我做想做的事,不管这个称号有多虚伪,它还是很好用!」
「那就回去。」
杜塞尔不说话了。远处传来狗吠声,树影随着太阳的升高悄悄移动了位置,一只红雀跳到玫瑰丛上,纤细的枝桠一阵晃动。被树丛包围的空间里充满了温暖的草香,凉爽的风拂过杜塞尔的额头,使他模糊的想起乔康达。他动了一下,碰到艾瑞的手,便抓过来紧紧握在手心,温暖厚实的感觉一直传到他心里去,连带把逐渐褪淡的怀念之情掩盖了。
「伯爵要我回去学习继承的一切事务,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他静静的说,声音稍微恢复了稳定。「这会是一个以他的死为期限的监禁。在他去世以前,我可能无法踏出海斯特堡。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我回去吗?」
「我们都还没有能力反抗铺在面前的道路。」艾瑞温和的说。「那就做好该做的事吧。」
那只红雀从枝桠上跳下来,落到杜塞尔手上,转动着小巧的头部,考虑了一下后又飞走了。杜塞尔长长吁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坐姿,将身体的重量倚向艾瑞,闭上眼睛。倚靠着的肩膀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愤怒、激动的情绪都消褪了,只剩满足、惆怅混在一起的淡淡思绪。也许就是因为离别在即,才使此刻的静谧显得特别甜美,就算只是短暂的梦,落到身上的阳光依然是温暖的。
「乔康达如果看到这样的我,一定会很惊讶的……」杜塞尔轻轻的说,依然闭着眼睛。「我开始觉得这世界很有趣……我想留下来玩一玩!我想去水晶宫,我想待在凡提尼大人身边,看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他知道的话,也许会很悲伤吧……可是……」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直起身来,声音中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这是我想走的路。我的时间比他少很多,我不想后悔。」
艾瑞笑笑,将杜塞尔搂过来,拂乱了他的长发。「听,康妮在叫你了。在出发前还有些事要处理吧?别让她担心了。」
杜塞尔顺从的起身,见艾瑞仍坐在原地不动,便伸出手来,但艾瑞摇摇头,避开了他的眼光。
「不,就这样了吧。我不去送你了。」声音冷静得近乎漠然。「我不想再跟你道别一次。」
杜塞尔愣了一下,突然领悟到艾瑞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满不在乎,但当杜塞尔仿惶不安时,他依然选择了该做的事,只因为他总是笑着,以致杜塞尔将可以倚靠的肩膀视为理所当然了……这个念头让他心痛起来,同时也让他下定了决心。他走回艾瑞面前。倾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听你的话回海斯特堡去,相对的,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来找我,不要跟我见面,在我继承爵位前……」
艾瑞因这个突然的请求而震动了,他本能的想抽回手,盯着杜塞尔的眼睛浮起了愤怒的光芒。但杜塞尔握紧了不放,很快的说:「我马上就要回到与乔康达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有很多事情,我想一个人去厘清。这是个对我自己的赌注,我没把握做得到,但我想试试看。我不该再依靠你的力量了。」
艾瑞沉默下来,犹豫不决的移开目光,追着阳光在地面投下的花影。杜塞尔静静站着,被风撩起的衣袍在阳光下显得飘忽,那光芒对他而言是太过刺眼了,艾瑞闭上眼睛,让思绪在黑暗中慢漫沉淀下来。
一片叶子掠过他的发稍,无声的落在水面,漾起一圈涟漪。抬头望向身前的人,艾瑞深深吸气开口,声音终于恢复了清澈。「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会照做的。」
杜塞尔微微一笑,透明的眼睛映出了阳光的颜色。他抽回手,转身离去。
「等我成了伯爵,当我们都变成更成熟的男人时,我们在梅瑟城见吧。」
声音轻轻在风中飘散开来,身影悄然而去,终于隐进石墙的阴影间。艾瑞收回目光,望着掌心一抹细致的光芒,那是杜塞尔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色彩。艾瑞注视着它好一会儿,缓缓收起掌心,慎重的贴向了唇边,而后放开手,看着那抹微光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