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起的强风扑击着他脸颊,撕扯着他的长袍,他却浑然无所觉。他伫立在城垛边,眼光直达苍穹,越过笼罩大地的黑暗和飞掠的云层,观察着,解读着。那是众神为了捉弄人们,透过星辰允许巫者惊鸿一瞥的命运之图。直到夜色逐渐褪淡,而星辰都消逝时,他才低下了头,微微一笑,那笑中已说不清包含着什么了。
「好吧。」他望向苍穹和山峦交接的远方,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天地神只说:「好吧,就如你所愿,我不再留恋了。但是,柯罗特兰也不是我归属的地方。在它被闪电和雷鸣复盖之前,请让我流浪到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吧!这是我仅余的愿望了……」
他的声音被卷高再卷高,在星辰的注视下消散无踪。但风没有给他回答,只是不停的……不停的吹拂着。
***
杜塞尔在第一束天光钻进房里时就醒了。他窝在床上好一会儿,想着为什么他的头会这么痛。慢慢的,昨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回来,火光,人影,说话声,死——
嘉纳得死了。
他猛然坐起,马上就后悔了。他用手揉着额角,努力分辨何者是梦境,何者是现实。乔康达昨天跟他说,他是继承人了……
他仍然拿不定主意,又困惑又慌乱。如果今天伯爵召他去,他要怎么应付呢?他可不可以拒绝,让伯爵在家族中另觅适当人选?
他揉着眼睛下床,梦游般的走出房间,去敲乔康达的门。现在还太早,他知道,但他需要意见,需要乔康达的声音,需要他说一切都没事了——
乔康达没有应门,他再敲,然后不耐的推开门。
没有人在。
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困惑而不安。乔康达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外出过,他是去了厨房吗?还是昨天把什么东西忘在庭院,出去找了?
杜塞尔不知道要在这里等还是出去找他,而后发现房里好象不一样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竖琴不见了,还有几本书也不在了。
恐惧像闪电般抽中他的心,不可能,那个竖琴是乔康达的宝贝,乔康达带着它——
杜塞尔觉得胃纠结成一团。乔康达不是出去,而是离开了!离开海斯特堡!
他发出一声语焉不详的叫喊,没命的沿着走廊飞奔。乔康达要离开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说会永远陪在他身边的,他们今天还要骑马去山下——
他看到人了,前庭有好多人,有士兵也有仆役,乔康达和伯爵站在马车旁,前者显得很安详,白色的身形在轻雾流离的静温中几乎是静止的,伯爵却显得不安而急躁,不时抬头望着主屋,仿佛希望能早点回到石墙的庇荫里去。
「乔康达?!」杜塞尔这么一吼,全庭院的人都听到了。「乔康达!」
伯爵大吃一惊,连忙抬起手。「拦住他!」
几个仆役很快跑上去,在杜塞尔接近前就架住了他,他又踢又打,力气大得出人意料。另外三个士兵连忙跑过去帮忙。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杜塞尔一边挣扎一边喊。「乔康达,你要去哪里?」声音从恐慌蛮成了狂怒。「你要去哪里?」
乔康达的眼里出现了片刻的动摇,杜塞尔的声音对他造成的冲击比什么都大,但他非走不可。为了杜塞尔,为了权杖,为了柯罗特兰,为了对神祗发下的誓言,他非走不可。他克制住走上前去的冲动,转身登上了马车。
「乔康达!」杜塞尔狂乱的四下张望,想找个人来帮他。突然间,他看到康妮就站在石墙的阴影下,纷绞着双手,又害怕又不安的望着他。他再度吼出来:「康妮,快拦住他!帮我拦住他!康妮!」
她没有动,当杜塞尔叫她时,她的脸变得更白了,但她不敢也不能做什么。马蹄敲在石板上的清脆声音响起时,杜塞尔的声音已经哑了。
「达康达,回来!我不准你走!你敢离开我,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凄厉的声音像针般刺痛乔康达的听觉,他没有回头看。
「你会活下来的,杜塞尔,就和我一样。请你——为了权杖,为了柯罗特兰,为了你将来会遇到的人,活下来。」
「拖进去!把他拖进去!」怕爵慌慌张张的大吼。
「不行啊,爵爷,他——」一个仆人才说着,膝盖就挨了重重一踢,他哀叫着单脚跳了开去。
「乔康达!」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山道上,杜塞尔突然明白乔康达已经走出他的生命,而且是永远的了。他倏地跪倒下来,好象全身的精力都被抽光似的。「乔康达——」
围在他身边的士兵和仆役都松了口气,正想散开时,杜塞尔突然一跃而起,像狮子袭向猎物般向伯爵扑了过去。「你搞的鬼,是不是?是不是?」
前庭顿时一片混乱,人们忙着保护伯爵,又忙着制伏他的儿子。伯爵也被他突然的狠劲吓着了,但还是勉力保住尊严,大声吼道:「把他拖进去……拖进去!关在房间里,别让他出来!」
「把乔康达还给我!——」
「父……父亲?!」伯爵走进大厅时,康妮犹豫的追了上来。她和丈夫都住在梅瑟城内,一听到噩耗便赶了来。「这样子对杜塞尔……是不是……不妥?」
「不妥?哼,哪里不妥了?他就要做继承人了,有什么好抱怨的?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刚刚还想杀我呢?!」伯爵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余悸犹存的叹了一口气。
总算结束了。
第十九章
暴风雨半夜就结束了。
杜塞尔眯起眼,透过灰白如雾霭的天光,注视着窗下一滩死寂的水迹。房间的主人昨晚忘记把窗板拉上了,反正谁也没注意到骤雨的来袭。四下阒寂无声,连鸟鸣都听不到。灰色的空气中悬浮着灰尘的粒子,使这里有一种沉进时间之流里的感觉,连被水浸湿的一块地,都融进了浑沉的寂静中,仿佛这一切从天地初始时就在这里了。
杜塞尔背靠着床头,茫然的目光并没有焦点。他仍有一种身陷梦中,恍恍惚惚的不确定感,但眷恋似的搁在他腿上的手臂如此沉重,叫人不能不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
他转过头,注视着身边沉睡的人。半埋在枕间的脸显得毫无防备,不复白日的锐气。他克制住想去抚摸的冲动,抽回手来,尽量不发出声音的下床。他很庆幸自己没有睡得太沉,昨晚盲目的冲动是狂欢后的余烬,并在夜的掩护下变得朦胧难辨,而清冷的天光再度唤醒他的理性,提醒他没有能在床上向对方道早安的余裕。他匆匆着装,像林中的厢一样轻悄的走了出去,只在关上门时发出了一点声音。
天还未全亮,庭园中一片晶莹碧绿,草地上仍留重露,那股冰凉从杜塞尔的脚底直透上来。薄雾低回在枝干间,仿佛一张张挂起来的白纱。透过凝重的水气,杜塞尔闻到木头燃烧过后的味道。昨夜狂欢的痕迹仍在,而且将在今天午时再度点燃,但在清晨安详的寂静中,庆典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从墙边看到城堡的仆人已经在活动了,便决定不走到外面去,又循着来路往回走。他不自觉的抬起手抚着脖子,触到的地方有着微微的痛感,不用看他就知道身上哪些地方多了吻痕,在激情中被紧握过的手腕也微微泛起瘀血的颜色。他不禁脸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