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的召唤在他回房不久后来到,这是意料中事,伯爵一定会和他重新商量杜塞尔的教育问题,也许会要求由他向杜塞尔宣告成为继承人的消息。乔康达不知道该对这突然的变局抱以何种态度,杜塞尔的地位是提高了,但也将失去这最后的自由了,苍鹰所说的「樊笼」就是指这个吗?
偌大的书房中一片漆黑,只有桌上几柱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怕似守丧的烛火。沉重的橡木桌棺材般毫无生气的躺着,高耸的书架环伺在侧,仿佛在等待机会侵逼过来。这里看不到前庭纷乱刺目的火光,却仍听得到模糊的喧嚷,有如远方的海潮声。
「你知道嘉纳得的事了。」这不是问句,也不像肯定句,而是命令。怕爵严酷的声音因疲倦而显得粗嘎。
「是的!」乔康达礼貌的说。伯爵沉默下来,五分钟后,乔康达大胆的问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听到决斗……」
「谣言传得那么快!」伯爵显得颇为气恼。又过了五分钟,他才勉强说道:「没错。」
「你有难言之隐?」
伯爵开始踱步,显然在挣扎要不要把这种事告诉一个外人。乔康达耐心等着,他的时间比伯爵多。
伯爵终于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说:「是麦凯西家的人。」
乔康达点点头,尽量表现出不为所动的样子。难怪伯爵不愿说,碰上卡瓦雷洛仅次于凡提尼大公的家族,即使是对方理亏也不可能再追究下去了。
「别再问了,不,我告诉你,」虽然乔康达没开口,伯爵却像被逼到死角般急促的说:「你知道得够多了,别跟杜塞尔提,他没必要知道!绝不可以和麦凯西家交恶!我肯跟你谈,已经是你的荣幸了!嘉纳得无端惹起这椿事,又败在人家手下,真是丢尽了我的脸!这件事就到这里为止,不能再让它传下去了!」
「我告诉你,」伯爵仍然边走边说,仿佛这样可以消弥他的不安。「我把嘉纳得留在身边,根本就是一个错误,非但没有把他培养成够格的继承人,还宠坏了他,落得这个下场,还让整个海斯特家蒙羞!看看现在,我得花多少功夫才能摆平这档事!」
乔康达仍静静的坐着,不发一言。伯爵找他来,不可能只是为了发牢骚,他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我决走不把杜塞尔留在这儿了!我要送他去王立学院,接受真正的教育!」
即使现在城堡崩塌,乔康达受到的震撼恐怕也不会更强烈了。他猛然站起。「爵爷!」
「就这样决定了!」伯爵粗暴的打断他的话。「我会写封推荐函,让你到布莱迪学院任教,好歹你照顾杜塞尔这么多年,我不会亏待你的?!」
布莱迪学院?那可是在欧堤斯,柯罗特兰的西北端啊!即使要把他遣走,也用不着做到这般地步吧?乔康达定了定,冷静的开口:「请告诉我理由,爵爷。」
「理由?哼,你自己心里清楚!」伯爵在他身前数步处站定,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轻蔑之中又有着恐惧,和家庭教师的冷静卓绝比起来,伯爵在气势上就输一大截了。「我要我的继承人清清白白的,一丝丑闻都不能有!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成天在于什么?你以为我听不到仆人和村民的谣传吗?哼,你尽管辩解吧,我才不管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话已经传出来了,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嘉纳得没死,我才懒得去理你们,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你懂吗?在谣言还没有传出海斯特堡以前,我就要让它消失掉!如果赶得及的话,你最好明天一早就走,否则那孩子知道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乔康达走回房时直发抖。他居然温顺的站着,一声不吭,任那个愚蠢、自大、顽固、自私的老头侮辱!他纤尊降贵在这城堡中教导他的儿子,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他封印自己的能力,到底所为何来?如果他还有力量——如果——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苍鹰的话钻人他脑中,清晰、冰冷,有如警钟:「你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不是凡人……」不,他当然是个凡人,他什么力量也没有,所以,不要再想了。
被侮辱是小事,但是,杜塞尔怎么办?乔康达烦躁的在房中踱来踱去,简直就和刚才的伯爵一样,像只被逼到死角的野兽。他放不下这孩子!如果留他在这里,他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活得很痛苦!愈是敏感超然的心,就愈不见容于人群,这就是当年他选择跟苍鹰离开,成为水晶宫巫师的原因!
没有时间了,他想,如果真要让杜塞尔离开这里,就得今晚带他走。
他一旋身往房门走去,罩袍飞展开来,在阴影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摆,冷风轻柔的掠过他的耳边:「不,拜托,别……」
他一震,止住脚步回过身,窗上空荡荡的,只有星光冷冷的映着石屋。现在大约是凌晨了,人群早已散去,灯火也已熄灭,整座城堡都安息了,即使书房还亮着灯,他这里也看不到,但那声音仍然存在,虚无飘渺,似幻似真,几乎像他心中的回音。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字桌上的钉子钩住了衣袖,他弯身去解,却怎么也解不开,他急躁的用力一拉,撕裂了一小块布料。
他直起身来,眼前突然一黑,一阵强风钻过窗户,熄灭了桌上的烛火。
乔康达不愿再费时间点燃光源,索性摸黑走向房门,不出几步,衣摆又被钩住了。他只得再度停下,在黑暗中摸索着地面。
不让我出去吗……?
这个念头慢漫的浮现,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超过五十年身为星象家和预言师的生活,早已教会他不要轻忽任何身边发生的小事,那很可能是某种无法预知的前兆。
深吸一口气,他缓缓直起身来,沉默的站在黑暗中。
刚才就放弃摸索的衣摆不知何时松开了。
乔康达觉得一阵冷栗窜过心头。杜塞尔仍得待在樊笼里吗?他是否误解了苍鹰的意思?那樊笼指的并不是可以逃离的爵位,而是另一个更为强大,更不可抗拒的力量?
回答他的只有黑暗中的岑寂,一阵风吹过,扯动了他的袖子,似乎在向他恳求。
这回没有再受到阻碍,他越过杜塞尔的房门,穿过黑暗的走廊,走上通往城墙的塔楼。
寒气透过鞋底直窜上来,他走得很漫,像是在与相反的意志拉扯似的。在夜色中,包围着海斯特堡的山峦只剩墨色泼洒出来的形状,深遂的夜空清朗无云,今晚看不到月亮,星星却闪耀得像狼的眼睛似的。
「……好亮啊……」
像是承受不了那刺眼的光线一般,乔康达闭上了眼睛。
他该怎么办?用了这个方法,就表示他如苍鹰所说,忘不掉自己拥有的力量,忘不掉自己不是凡人的事实了。若他在这里解除了封印,当初促使他离开水晶宫,只身漂泊的原因,不就变得虚伪而可笑了吗?
为了杜塞尔……
他仰望长天,在轻柔的叹息声中,他听到心博跳动的声音,感受到血液流动的温暖。四周的空气中有着浓郁的夜的味道,大地随着星辰的移动缓慢的呼吸着。生命的气息像雾般蒸腾缀绕,从飘渺游离变得伸手可及。风中充满了骚动,近旁一株灯心草幼苗挣扎伸展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发生在他体内一般。封印在消褪,力量像潮水般涌回来,在他的血液中升涨、拍击、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