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将眼光从女孩身上移开。河面亮白的反光扎得他眼睛发病,他闭上眼,女孩的笑容便在残影中浮现出来,模模糊糊的,随即又在黑暗中化成了艾瑞的脸,线条分明的五官半隐在阴影中,却清晰得仿佛触摸得到,湛蓝的眼睛锐利的盯着他,像狼一样。他打了个寒哄,身旁传来沙沙的声音,他睁开眼,迎上达芙妮关切的神情。
「遇上什么烦心的事吗?」
「——啊?」
「从你到因格兰姆以后,情绪就不太稳定。」
杜塞尔无话可答,只得保持沉默。
「有心事的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啊!」她微微一笑。「自己一个人解死结,可能会愈缠愈紧呢!我不是在推荐我自己,不过,总有可以让你倾吐心事的人吧?」
他愣了一下。「——你说的话跟艾瑞真像。」
她爽朗的笑起来。「我们是兄妹啊。」
「的确!」他低声说。在她能继续问下去前,他急急把话题拉回了安全地带。「对不起,是我不好,居然分心了。你原本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没什么重要的。我已经忘了!」达芙妮支唔起来。她刚才本来想问杜塞尔,能不能在今晚的宴会中作她的舞伴,但看杜塞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她也没兴致讲了。为了掩饰焦虑,她站起身来,朝系马的树下走过去。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城堡去吧?康妮姊姊一定在找我们了!我答应今晚要让她帮我打扮的。」
杜塞尔松了一口气,很高兴能逃脱这令人尴尬的处境,但注意力却不由得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帮达芙妮打扮?康妮是纯粹把她当妹妹看,还是别有居心?莫非她前几天说的「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家人」并不只是在开玩笑,而是在认真的暗示吗?
他烦躁的甩甩头,翻身上马。他知道康妮关心他,但做到这个地步就有点过分了。难怪这几天康妮对他特别关照,达芙妮老在他身边转,卡斯提家的人老对他露出鼓励的笑容。这更增加了他的不快,他有一种被罗网捕捉住的感觉,却无力也不知如何逃脱。
时间的确不早了,渗着凉意的风掠过一望无际的平野,摩掌着被白日阳光烧烤过的万物,西边的天际仍泛金光,其纯美的颜色连精工提炼过的金属都比不上。一条长长的云块横在粉红色的空中,形成一块蓝紫色的暗影;远方的景物已变得黯淡模糊,就像蒙上了一层面纱;原野上已看不到人迹,大捆的干草堆寂然不动的躺着,看起来像是许久以前就被弃置于此一般。但远处的城堡却火光冲天,喧闹声宛若春天融化的冰河溢出城堡,直泄而下。城堡的广场挤满了人,充满了食物、酒、火堆燃烧和人群挤在一起的味道,杜塞尔和达芙妮几乎很难通过前院到达马厩。沿路一直异常沉默的达芙妮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不断跟认识的人打招呼,杜塞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恩绪中,对可能响起的致敬声也充耳不闻。
好不容易通过了广场杜塞尔和达芙妮总算能轻松策马走近马厩。迈森见他们过来,连忙上前接过缰绳。达芙妮跟着进入厩房,探视几匹她特别喜爱的马,一边跟迈森聊天。因格兰姆农庄就像个大家庭,仆人服恃贵族就像在照顾家里的孩子一样,这对杜塞尔来说又是一个新鲜的经验。
「走吧。」达芙妮拍拍马的颈脖,转身对杜塞尔说。「今天晚饭会开得迟,我们先溜到厨房偷点东西!」
「好——」
驰近的马蹄声盖过了杜塞尔的声音,迈森连忙迎出去,随即惊喜的叫起来。「唉呀,少爷,您回来啦?」
「迈森,好久不见。」
太过熟悉的声音冲入耳中,杜塞尔倒抽一口气,身体就僵住不动了。
「哥哥?!」达英妮看清了门外的人,兴奋的尖叫一声,冲出厩房。「你应该——你不是——不是说还要几天才能回来吗?我好想你——」
「啊,原本是这样的,不过反正那边也没什么事了,贝因将军就让我先脱队回来……」
那声音既熟悉又遥远,杜塞尔耳边嗡嗡作响,脚好象缚着铁块般无法动弹。
想到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身,眼光隔着门槛和艾瑞对上。
只是这样望着而已,就让杜塞尔全身发热。隔了一个月的再见,杜塞尔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他。他风尘仆仆的一路赶回来,衣服和头发都沾着沙土,凌乱不堪,袖口露出缠裹的绷带。腰间配的不是平时防身用的细剑,而是沉重的宽剑。他脸上冷硬的线条刻深了,这是刚从军队下来的人常有的神情,竟令杜塞尔觉得陌生。
看到出现在厩门边的人,还抱着妹妹的艾瑞一下子愣住了,他直起身来,盯着杜塞尔,似乎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沉浸在兴奋中的达芙妮没察觉到怪异的气氛,只顾接着艾瑞的脖了,话说得又急又快。
「看我给你请到什么人来了,杜塞尔·海斯特,没想到吧?原本我还担心你赶不回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艾瑞倾身将达芙妮放回地上,眼睛仍盯着杜塞尔。
我是来找你的……他想这么说,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是被达芙妮邀来的。」
「达芙妮……」艾瑞看着妹妹,扬起一边眉毛,似乎在斟酌这句话的意思,而后突然想起还有别人在场,爽朗的笑容顿时又回到脸上。
「来吧,先进屋里去!」他一边说一边拂乱了达芙妮的头发。「我赶了一天的路,肚子饿死了!」
酝酿中的节庆气氛因艾瑞的归来而提早沸腾了,厨娘看到艾瑞,高兴得像自己的儿子回了家一样,火上的肉也不管了,先忙着招呼他们吃喝,没过多久,艾瑞的父亲、前任伯爵克里曼就大步踏进厨房,一拳敲在艾瑞头上。
「好小子,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先溜来这里啊?」
「我肚子饿了嘛!」艾瑞一脸无辜。「反正你们也会在晚饭前溜过来……」
「哦哦,我闻到猪肉馅饼的味道了!」现任伯爵狄洛跑进来,后面跟着艾瑞的二哥。「哈哈,你这小子真幸运,一回来就遇上梅莉的大餐!」
「艾瑞,艾瑞,不要顾着吃啦,你这回有没有遇上什么好玩的事!」
「贝因将军的训练很扎实吧!」
「差点没被操死!中途又在多恩郡停留了五天……啊!泰罗!你竟然偷吃?!」
随着艾瑞的家人一个接一个进来,杜塞尔不觉被冷落在一旁,他感到再待下去是不适宜的,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走了出去。
渐凉的风带着孤寂感袭上来,他靠在冰冷的墙上,轻轻吁了一口气,在黑暗中,那种孑然一身的失落感更为强烈,几乎让人无法承受。他虽不愿意承认,但他格外讨厌这种合家欢聚的场面,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无缘尝过的滋味。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艾瑞对因格兰姆有这么深的眷恋,家族对他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可以归属的地方。
哪里才是他可以归属的地方呢……?
他慢慢走出花园,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像一方黑色的帐篷,把人们围在一起狂欢作乐。各种形状。大小的火盆都被搬了出来,熊熊燃烧的火焰如要吞噬黑暗般直冲苍穹,令杜塞尔想起传说中因无法与神并驾齐驱而愤恨抑死的巨人。愈来愈多人涌进城堡,附近的农民、城里的富人和工匠,还有从外地赶来的旅客和商人。杜塞尔下意识的闪到一边,不想和他们挤来撞去的。他从来就没有习惯过人群,而这个倾向在面对平民时更为明显。他没办法跟卡斯提家的人一样,可以跟三教九流的人同坐一桌,更无法想象离开马鞍下田帮忙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