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您的错、不是……」
你在说什麽?听不清楚了啊……夜风好舒服,让我睡去吧,心就不会痛了。
「您醉了,睡吧、睡吧……这一次,我会永远守护著您,不离不弃……」萦绕耳畔的,是扶风温柔的声音。
……宿醉之後,我和扶风似乎达成了默契,都小心地不再提起那夜。
***
谷中时光清闲,一日,难得友人到访。
「寒大哥,今日难得有空过来。」听得外头脚步,我便已知道是他,能够安然进出我的芳渡崖,世间也不过他一人而以。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午後,我为见识人界名闻天下的「名宿集」而偷溜出谷,却遭受无赖纠缠,正是狼狈之时,一名三十左右的清秀男子居然奔了过来替我解围。
如果不是那夜他醉倒在冰棺上,我永远不会想到传说中鬼帝那个执拗的情人,竟然就是我的挚友,紫寒衣。他和暗秋冥一百年的相处,五百年的相思,为了晚出口的一句话,近在咫尺却不能感受彼此手心的温度,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
其实,初与这个气息干净得一如秋日长空的男子见面,我就被他温婉和煦却又总是带著一丝浅蓝忧愁的气质所吸引。与他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品茗下棋,或是调弦弄韵、筝箫相和。
「大哥今日怎麽得闲过来?数月不见,愈发清减了些。」我也知道日日守著冰棺里昏迷的情人,任谁都会憔悴。
「你是知道的,我不过多捱一日是一日。」男子淡淡笑起来,「不知今日可有空陪我下完那盘残局?」
「敢不从命?」我笑答。
月出时分,寒衣便要作辞,知道这人心中记挂著暗秋冥,也不便久留於他,我们约定十日後品茗。送罢寒衣出谷,回转身来,远远见著扶风正在收拾茶碟器具。
见我过来,淡淡送过一句,「那人今早醒了……」径自转身走了开去。那夜之後,扶风强揽了那人的事宜,一点也不许我插手。算算日升宁果然是该醒了,不过他的元气还未恢复,料也不能下床来的,就放他自己多睡一日也无妨。
最是天凉,好个秋。可惜连日以来夜夜无眠,竟是白白辜负了天公的一番殷勤。梳洗完毕,只觉得秋阳极佳,此时竟是一年中最难求的温文和煦呢,我坐在阁子里靠近湖面的露台上。
到底是少眠伤身,不过刚刚读了一会子琴谱,我便觉得脖子微微发酸。手执卷集沿著湖畔闲闲走动,不经意间抬眼瞥见南面掬月轩的云龙形飞檐,那些黑玉砖瓦在秋日下七彩流转,熠熠生辉。
心中猛然一动:也不知那人情形怎样,今日合该去看看的。
抬起手来要推门,扶风的声音恰好传出,「我们主子说了不见的,这会子也不在谷中!你还是快点养好了,趁早出去是正经。」
一时间玩心顿起,我将身子藏在屋子外面的拐角,看著扶风提著药盅食盒渐渐走远。我转到门口,伸手轻轻抚上了镌著流云浮月暗纹的门。
──很多年後,在秋天阳光灿烂的午後,我有时还会想著:如果当初没有因为好奇而推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我的生命是否就会完全不同?
屋子并不十分宽敞空旷,虽然久未有人居住,此刻却已是收拾得干净整齐。移步入内,只见一张悬挂著烟雪玲珑帐的四机榻上,那人斜倚著淡青竹纹靠枕,盖著雪灰薄被,正握著一卷古书看得满脸专注;仔细一看,竟是在书房里曾见过的一本古琴孤本碣石太音补遗。
难得宁此刻虽然落魄,周身却还隐隐透著尊贵威仪:齐腰的银色长发被随意束於脑後,却是一丝不乱;微微低下的脸被额前发丝挡住,眼睛看不很真切;一袭黑丝睡袍,更加衬得露在外面的肌肤雪银一片,只是可惜唇色过於惨白了些;身体瘦薄得有些过分,搭在被面上的手腕已是纤细得不盈一握,透明的皮肤映著淡青血管;他翻动书页时,间或轻轻咳上一两声,脸上微微发红,脖子压得更低些,应该还在发著烧。
我就这样注视著他,记忆中高高在上的天帝,竟然对著区区一本琴谱兴趣盎然、露著开心笑容。阳光洒在雪流石的地板上面,房间里只有淅梭翻动书页的声音。
半晌,终於注意到有人在盯著他看,宁猛然抬起头,我躲避不及,四目相对!
时间恍惚停留在这一个瞬间里,一切都那麽静谧而安详。
一阵轻风掠过,几片金黄的秋叶从窗棂打著旋儿落到我们之间的地面上。
他的目光,几分惊疑、几分茫然,却在下一秒化作坦然。宁将琴谱放在一侧,轻轻开口,「公子,可是这府上的贵眷?」他的声音此刻有些嘶哑,显得格外虚弱。赫然发现,这双眸子,竟是忘忧开到极致时的血银之色。
愣了一愣,我拱了拱手笑道,「有劳公子动问!为何您不猜我是这谷里的仆役,却断定我是主人的家眷?」他的言语之间,已是信我外出。
只听他说到,「因为,不像!公子虽然一身朴素,周身并无半点浮华矫饰。眉宇之间却是英气勃发,加之言行潇洒,寥寥数语便知绝非池中之物,更加不该身为人仆。」
他停了一停,抬头看我一眼,垂下头去缓缓续到,「说来惭愧,那日初见扶风公子,言谈之间气度雍容,我本以为他就是救我之人,谁知他竟说自己不过是区区小仆一名,真让我惊讶此间主人的能耐,却是无缘得见……今日见著公子,举止气度更是远远在他之上,方信扶风公子所言不虚。大胆一猜,还望公子切莫见笑……咳!咳!……」
我扶他靠在我的肩上,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背上匀气,覆盖之处硬得磕手,果真是瘦得厉害;他先前一口气没有顺过来,咳得满面通红、冷汗涔涔。
只觉得他两颊的红色有些古怪,我用心将手掌按下;再侧耳细细倾听,感觉他呼吸之间略带断续且时有嘶鸣之声,手掌所触火热一片。
他重伤在身又有追兵在後,治疗不及加上心焦神恐,坠下山崖又在泥地里躺了一夜,如今到底是数桩齐发,竟是内忧外患。别说扶风不肯操这份心,此刻即便有一百个扶风倾尽全力也是回天乏术呢。
他缓了半晌,倒先开口,「不管公子是谁,冒昧请您替我谢谢府间主人,怕是无以为报了。只怕死後还要有劳……」硬撑了几句,又咳得滑了下去缩做一团。
看他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神采飞扬?这样一个人,莫非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这样子,竟将我先前一点戒备之心去得干干净净。罢了、罢了,只怕果真是前世亏欠於他,今生必要还的。
一手揽著摇摇欲坠的宁,心中叹息;另一只手伸入衣襟,我取出贴胸的一只小小玉盒,单手放在床畔打开,取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雪银丹丸出来。托在手心运动灵力,立刻化作血色的小小一滴,柔光四溢,流曳如水。我扶著宁躺下,轻轻将药滴送入他口中,急咳片刻之後就止住了。
「你不要多心,这不过是我随身常备的急救药物。」看他满脸疑惑,我随口说到,「总不能看你死在我的面前吧?若是真要用药,还得此间主人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