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能有此药已非常人。」宁从床上缓缓撑起身来,气息已近平缓。看来药效果然不错,他已是有力气来费心揣度我的身份。只可惜你又何必营算,连这临死前实意对你之人,你也不愿放心相信麽?
「在下与这里的前任谷主确有渊源,方才服用之药也拜他所赐。」只好避重就轻,「我在谷中身份微妙,今日不过一时好奇,还请公子不要向扶风提起只言半语。」我说完转身向外走。
身後那人忙忙喊道,「公子留步──!」无奈回头,竟是惊见那人跌出床榻,连忙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死死拽住衣袖。我不敢挣扎,毗罗丹虽然药效奇特,他的身体毕竟虚弱得太过。
「公子的行踪我绝不向扶风提起一个字的,还望公子常来……」他的声音到後来竟是渐渐低了下去,手却还拼命想要抓住我,最後顺著衣袖滑落,已是睡得香沉──想是药效进一步发挥,连日来他发著高烧一直昏迷,是该好好休息一番。
轻轻帮他盖上薄被,将帐子掖严。立在榻侧,我微微皱了眉,不知他是否察觉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甚有几分唐突。也许是我多心吧,於情於理,我对他有活命之恩,他便是心存感激一时有些逾越,怕也是有的。
此刻隔著淡淡的帐影看他睡得安稳,这样毫无防备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大孩子。原来起初埋在心底的疑惑又浮出水面,这样率性纯真还会撒娇的样子,那样冷酷无情铁血强权的天帝,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踏出掬月轩,暗蓝的晴空中,此刻已是月出皎皎;我不经意间,竟在他的床前呆立了那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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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起龙涎,暗香浮动之间,轻轻抚上母妃的幽兰琴,一曲清净经,我傍晚时躁动不安的情绪,此刻已平息了大半。停下手来,远远看著扶风端著药盅往掬月轩去,心中苦笑一声,不听他言,果然报应就在眼前。
片刻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却让我不禁怀疑,那些都只是错觉,可是,它们实在太过的真实。
真实得差点令我相信,四机榻上那个咳得奄奄一息的男子,不是宁;玲珑帐里那个睡得香甜的男子,不是宁;我记忆中的宁,不会露出那麽毫无防备的笑容;我记忆中的宁,不应该有那麽凄楚哀伤的表情。
我只是,无意中碰巧捡到一个与他相貌酷似的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若是我果真能够安心相信,又该多麽轻松。
我这颗平复已久的心,在辨清他方才言语真意之前,已是自乱了阵脚。不是不肯信他病重之时流露出来的脆弱,而是不敢。回想著那人绝美的睡颜,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个男子,绝不会是什麽孤独无依的孩子,纵使败者为贼,他终究还是日升之主──天帝宁。
他的城府他的心计他的野心他的一切……都足以扰乱我平静的生活。不以真实身份相告,只是真心不愿与他瓜葛太深……我们的生命已纠缠了三百年,却像是曾经交叉过的两条直线,彼此愈行愈远……今後自然也不该……再有交集。
思量再三,唤来扶风,细细询问那人的伤势;片刻之後,我写下几张调养滋补的方子,又将装著毗罗丹的盒子交托於他,并且再三嘱咐每隔半月用忘忧花根熬水为他调食一颗。
匆匆出谷来到寒冥山庄,寒衣平日实在寂寞的紧,难得有机会好好陪他,我索性依著性子在寒冥山庄内盘亘。何况我是有心外避,一劳二效,何乐不为?扶风是极聪明的,见我迟迟不归,料著有些缘故,竟又打发些衣物送来,还有日常种种,果然是贴心之极。
决定启程回芳渡崖时,我在寒衣处已有整整三月之期。虽然不好开口,不过算算时间,凭著扶风的性子,应当早已将那人打发走了。
终究还是家里最好,站在谷口,我四顾笑得开心。一路穿杨过柳,沿廊转角,远远就见著品芳厅灯火一片通明,果然是扶风知我归期,赶著置办家宴为我接风洗尘。心中赞了一声,步伐更是加快了些,三月不见扶风,著实想念。
还未进厅,淡淡菜肴的香味顺风飘来,闻得我食指大动,「扶风、扶风,我回来了!」
扶风正在布安筷箸,见著我时,立时眉开眼笑,「到底回来了,我的大公子!」我抢上一步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拉拉晃晃,喜不自禁。心里竟如避了一场大难归来,劫後余生,又有美酒佳肴,自然是高兴得不能再高兴的了。
我正要开口,眼角却扫著对面桌边提著食盒静静立著的一人。晴天霹雳!他虽嘴角含笑,一脸谦恭,只是此刻看在我的眼中,全然不是如此。实话说来,我吃的这一惊,倒简直比晴天霹雳还绰绰有余。不是已嘱咐扶风打发他走人麽?怎麽如今倒是一回来,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他给吓了个半死呢。
扶风躬身向我禀报,偏偏错过了我的眼色,「这位宁公子,誓要见著您才肯出谷的,竟为这个,也不知打了我多少饥荒。主子既然回来了,正好让他死心走人。」
扶风不知,我此刻恨不得立时夺门飞了出去,也省得见著这人笑意盈盈的脸。
日升宁却是不以为意,口中清音朗朗,目光炯炯直视我的眼底,「原来公子就是谷中主人,果然一表人才。在下前些日子不幸遭遇意外,幸得公子援手,拾回性命。虽说是公子高义,施恩不望报,到底该让区区表些心意。从今往後,不才愿为公子车前鞍後,略尽绵力。」
他一席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句句滴水不漏,我要驳他留意,竟似我不知好歹了。我不由得看著扶风面露哀怨。
「万万不可!谷中从来不留外人,主子救你已是莫大的恩德,切不可得陇望蜀,速速出谷方是正理。」不愧是我的扶风,维护起我时跟烟罗一样,都是毫不含糊的。
此刻再看那人,原本见著我时熠熠发光的双眸竟是暗了下去,沮丧之情渐渐从那张俊脸上显了出来。若他并非有心算计,我们过於防范,可是伤了人心;何况现在,只怕哥哥们还在满世界找他,他虽伤愈,到底动了元气,此时遇著无异於送死呵。
「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此处穷乡僻壤,有缘救著公子,是我们修真之人的福分。在下向来不惯仆役成群,生活有扶风打点即可,何况公子生得通体贵气,绝非居於人下之人……」看他依旧瘦削的脸庞,单薄的双肩,「若是不嫌弃,谷中风景也还雅致,公子可以多散几天心,我们当以贵宾之礼相待,您看可好?」
不顾扶风力阻,我仍将宁安排在掬月轩内,只等数月之後他调养恢复,再恭送大驾。
满心以为事情完满解决,他在谷中,凡事仍由扶风经手。等事情过去,我依旧是我,一个隐居之人,全不与世事有半点相干;他身处何方,又要做些什麽,只要不在我的眼前,至此都将不再与我有任何干系的……奇怪的是,每每思及至此,心中的莫名伤感一回胜似一回,只是酸酸绵绵的发痛,不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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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已是深冬。谷中花木再怎麽茂盛,究竟是阻不住寒风料峭的,阳光也总慵慵懒懒的提不起力气来;湖心岛上的暖阁里,茶盏静静搁置在璇玉几上,杯盖斜著,一缕淡淡的白雾悠悠哉哉摇曳上升。我看著正在湖边花丛里仔细收拾著的那人,下意识的又是一声「唉──」,发出了今早以来不知第几次的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