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扶风一同离开天宫的那个黎明,距离现在整整三年。原本以为我早已将当年的那些恩恩怨怨忘却於脑後……谁知近日来,雨烟涧那夜祭舞时漂浮在半空中的猩红花瓣和席卷一切浓郁花香,又开始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而那个永远程坐在纱幔之後高高在上的傲慢身影,愈发在幽静的夜晚清晰得使我睡不安宁。
隐约之中,不确定的感觉纠缠著我的思绪,似乎有什麽事情即将要发生。
是福不是祸……
叹了一声,我回到床上依旧躺下。天色微明时分,半梦半醒之间,我只感觉一阵悸动蓦然从心底涌透而出,顷刻便蔓延至四肢百骸,复又回转胸口,竟化作一阵强似一阵的抽痛。
迷蒙中猛然睁开双眼,睡眼朦胧之间只见扶风怒气冲冲的从外间进来。我尚未开口已被拽起往外拖去,强打起精神一路过来,远远就见谷口原本郁郁葱葱的海棠花木此刻已是狼藉一片,仔细分辨,遍地残红中趴著一名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男子。
是他!?我深吸一口气,他怎麽能来到这里?
芳渡崖的谷口机关缜密,能够来到这里的人,莫说是我在谷中的三年不曾有过;便是仙魔鬼三界,连带母妃在此千年,也不过巧入一人而已。
可是如今,昔日的天界之主日升宁,偏偏就躺在我的面前。莫非我们之间,果然是扯不开逃不了的冤孽?
我和日升宁的故事,似乎是我之前大半生命的主题。
从三哥口中知道自己才是弑母的元凶,那个原本坚决要做个男孩的我,毫无迟疑地决定按照父亲的希望,从此学习如何当个好女儿承欢膝下。
两百年很快就来到了,那一天,我披上了隆重而华美的礼服,漫天的绚丽花雨之中,我向身前远处的高台望去,依稀可以看见父皇与几位王兄。他们此刻都在期待著我在仪式中确定性别的那一瞬间绽放出美丽。在「长成」大典将近高潮时,我却突然听到父皇已将我许配给了天界新主,日升宁。
在我学习的三界知识里,日升帝国统领著天界,那是可以与我们魔界相抗衡的另一个世界,上一个天魔鬼纪战之後的千年里,传说鬼帝迷恋上了人间的男子,对方虽然被迫订立了血盟得以永生,却宁死也不入鬼界;鬼帝只好整日於两界之间疲於奔命。结果一日终被天界趁虚而入,大战後鬼帝重伤昏迷至今。
天界以往是三界中最最动荡不安的地方。天界各族磨擦不断,但,数百年前日升帝国的年轻新君结束了这一切,将整个天界归於日升版图之内。
我不知道父皇为何执意要我远嫁,但他的希望就是我使命。我努力配合著父皇寄托了所有祝福的婚礼,成为了宁的第一侧妃。宁还没有皇後,我的封号算是後宫之主,名义上的。只是可惜我的容貌,因为隐藏在身体里的秘密,平凡得留不住宁的一瞥。
一切尚未开始,便已结束。新婚之夜,我躲在石柱之後看他和别人在露台之上颠鸾倒凤;次日,我被加封为静妃,任他弃置在那日升美丽的後宫之中。
静妃,禁飞,他原本是要锁我一生。可惜後来的事情,纷纷扰扰,终究乱了彼此的章法。
我走过去,仔细打量宁:他一身重伤、满面污浊,疲惫面容少了几分霸气,却依旧难掩绝色容颜。这个人,这个让我下定决心改名「羽」的男人;这个伤害了我、伤害了烟罗的人,平日该是多麽的骄傲,竟也有这麽狼狈的一天呢。
「他倒送上门了,哼!」扶风冷冷开口,话音里隐忍的暴戾让我微一皱眉,倒难为他没有直接毁尸灭迹。
愣忡片刻,我慢慢道,「若是你要折腾死他,找个僻静角落关了起来慢慢磨去可不是极解恨的?可又偏偏叫我见著……如今,见死不救,我终归於心不安呐。」
「什麽?!」扶风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惊愕,指著我的手指也有些微微发颤,「您看清楚,他可是天帝,那个万死不足惜的家夥!」
「我早不当自己是雨,他是不是天帝,於我何干?这里没有了静妃,他不过就是一个误入深谷危在旦夕的陌生人。」
早在逃离天宫的那一天,我便舍弃了「雨」和「静妃」,一切过去,我不再是我。虽然只有三年,我却觉得又似一生:你我之间的瓜葛就当是前世的过眼浮烟,有缘擦肩而过,没有恨,更没有爱,你我不过是陌生人两名而已。
「您……」良久的沉默过後,扶风原本涨红的脸色变了几变,终归一片青白,轻轻硬硬的冷笑几声,异常平静地看著我的两眼说道,「您是主子,扶风不敢忤逆,也无言反驳,只是扶风大胆恳请主子记住,千万不可忘记,当年他是怎麽对待您!」一扭头,已是去得远了。
我知道扶风气恼,正要紧赶几步追上去赔个不是,却听得脚边一声痛苦呻吟,真是左右为难。
***
芳渡崖 掬月轩
面前床上惨白著一张绝丽面孔的人,此刻正在沉沉的安睡。
当日替他包扎,只见这人身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换了别人不知是死过几回了。他这一身,只是现在在我看来,双方都没沾了便宜去。他身上的残血,倒有大半不是自己的。
可是,真正令他在魔军重重包围之下未能全身而退的那一击,却是他右腹上一处菱形细痕,从那愈合的情况推测,他应是被刺伤在大哥兵临城下的前夕。利刃破肤而入,伤口虽细不盈寸却能力碎「生珏」一角,定是在他毫无防备甚至意乱情迷之时下手,一击而中!若非见他右手心深深梭状伤痕,我倒要奇怪他怎麽没有当场殒命了。
只是,知道他的死穴又能得到这种机会,试问天下能有几人。这一下子既准又狠,竟不似常人能下得去的手。他身边得宠的人里,竟也有这般人物?
「战主,药!」扶风不知何时已冷冷站在了我身後,手里托著一只青花瓷碗。
我连忙殷勤接过,心中却极是纳闷扶风的胸襟,难道先前的惴惴不安竟是我多虑了?扶起那人喂药,动作间不慎泼了些在指尖,明明是滚烫的汁液居然寒气入骨,原来如此。我停下动作,定定直视扶风有些躲闪的双眼,「人既然救了就绝不能中途放手,唉──若他再出岔子,少不得也是我豁出命来再救。你先替我喂药,我去去就来。」
故意重重叹一口气,起身出来在桌边放下药碗。缓行至阁外水榭,只听得身後水面「哗啦」一响,满池里盛放到极处的芙蕖霎那间灰飞烟灭了大半。
我不敢开口,只能摇头苦笑:扶风恨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初若不是他,烟罗也许就不必丧了性命。
***
傍晚之色,是我的极爱。看著万鸟归巢,月轮东升,世界在一片清辉笼罩之下渐渐安静下来,此时我会觉得自己是清醒著的。很多时候,日薄西山时我会一边欣赏著日落,一边浅斟低唱。
可是今夜看样子我喝得太多,醉眼迷离间,身畔已多出一个扶风,「为什麽一定要救他?」他的声音穿过夜风,凉得刺骨。
仰头喝光琥珀壶中的残酒,多麽美的残阳啊,血色的。看著慢慢下沉的金乌,我慢慢开口,「扶风,你明知道,他原不该落魄至此的。日升若不是被我一气之下伤了元气,华月根本就不会得胜。烟罗真正的死因,你准备瞒我一辈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