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十分的安静,只有我平缓的呼吸;水在流动,不断从四周探入水面的冰玉凤喙注入池中,又从中央的那片细软白沙慢慢渗入地底,它们就这样无声无息流淌过我微红的躯体,周而复始,无终无始……一切真得太过静谧,此刻我才有些悟到:母妃费心建造这儿,也许不单单只是为了享受。
抬头仰望,人间时令将近十五,方方正正的一片暗蓝色天宇上悬著一轮下弦弓。虽然只有小半个月亮,却也格外明朗,那皎洁月光映著周围的云朵,透过腾起的层层雾缭,落入了我眼底,隐隐绰绰的。
那儿,曾经也是我的家园──华月魔界,生我故土;日升天宫,长我华庭。
很久了,自我出嫁的凤辇驶出魔界华月宫门的那日,已整整三百余年呵。在这麽漫长的一段岁月之後,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活泼,不通世故的女孩。即使我的心、我的躯体、我的心性、我的灵魂,也曾经那麽的生机勃勃、那麽的意气风发。
我天生并不是一个薄情冷心的人,至少许多年前还不是,华月皇宫里也曾处处都有我的欢声笑语。我也许曾想要去爱人,可是,经过了这麽些年,我已倦了、厌了。我不愿意也没有心力再在某个人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现在不会,也许将来也不会了。
也许,一点一点慢慢吞噬著我的蛊,就在我知晓母妃死因的那个黄昏,开始悄悄动作。命运的齿轮,自我带著阳光在一个雨收云住的清晨来到华月的宫城起,开始了转动。
我是父皇与母妃唯一的孩子,从小,我就是华月皇宫里最受众人最宠爱的孩子。听人说,那是一个斜风细雨的早晨。伴著天际的第一抹微光,我来到了这个世上。我的第一声啼哭,冲破了皇都上空浓浓的乌云,带给了魔界持续许久阴郁天气以来的一片霞光万丈。
片刻之後,晨曦透过母妃宫殿点缀著流云花纹水晶窗,幻化出七彩光芒包裹著小小的我,出现在父皇面前。我熟睡的脸上透著雨後初晴的清爽,故而父皇给我取名「雨」。
魔子的性别其实要二百年後再能正式确定,顶著这个三界皆知的秘密,父亲居然就一意孤行的坚持著我是女孩。
一向低调的魔族之主,竟亲修国书於三界,告知有一位公主诞生,事实上,没有一位皇兄享受过如此殊荣。接下来的数月,为了庆祝我的诞生,魔界举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典。魔都的城楼下,各郡朝贺的车马川流不息;烟霞殿里,三界来宾云集著为我献上至诚的祝福;华月皇宫中,夜幕降临後,只是悬挂起的夜明宝珠,莹白的光辉就映亮了宫城上方的天空……
记忆中,父皇总是理所当然的包揽著我成长中的一切。因为出生後不久母妃就意外身亡,父皇几乎对我寸步不离,即便是处理国事,也任由著我在他膝盖上捣乱;当我刚刚学会走路时,每日清晨,华月皇宫里都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一个粉粉嫩嫩的娃娃掀著裙摆,笑著闹著的纠缠著俊美的王;男子总是小心翼翼牵著小小人儿的手,阳光透过琉璃筑成的宫殿屋檐洒在两人身上。父皇那时明亮晨光中一脸宠溺的表情,构成了我最美好回忆的一部分。
而我童年温暖里的另一个人,就是我的保姆、母妃的爱婢烟罗,一个永远有著十六岁容貌和动人微笑的温婉女子──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这个总是带著和煦阳光般笑颜的女子,也是母妃的魂卫,世代保护著战魂一族的守卫者。
一百多年就这样在我日日的欢笑中过去了。对於众人的宠爱,我一直理所当然的接受著;近乎纵容的爱护,果然培养出一个骄横跋扈的小公主。我并不知道,我的出生虽然给华月帝国带来了一季的晴朗和一位公主,却在那个冬天里,无法推卸责任的,令我的父亲失去了他今生的最爱、我的母妃。
从来没有人试图来责怪我,他们甚至对我刻意隐瞒了这件事,如果不是我的三哥飞华,前代魔後唯一的孩子,在与我的一场争执中过於气愤而说漏了嘴:我也许,至今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也许,就会一直都是那个被娇纵得无法无天的小公主;我也许,就不会答应父皇唯一的一个请求,成为宁的妻子。
那一日,抱著上课时被我故意撕坏的课本,男孩就这样背著光线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肩膀微微发著抖,逆著光的脸庞一片青灰。一片死寂过後,他忽然一把将还在洋洋得意的我推倒在地,惨白著脸却竭尽全力的大声嘶吼,「你是个魔鬼,你这个魔鬼的孩子!那个女人夺走了父皇气死了母後,到头来还不是要被自己的孩子害死?呵~~诅咒,我母亲的诅咒终於实现了!!你就是魔鬼,魔鬼~~~~~~!!!!」
三哥被赶来的父皇派人迅速押回他的宫殿,可是那天之後,我的脑海里,三哥飞华被拖走时,极力挣扎著回头将恶毒的咒骂一遍一遍扔向我……他怨毒的声音就始终在我耳边盘旋著,回响著,叫嚣著,像无数把最利的剑,将我的神智撕成碎片。
父皇最後也只是向我承认,母妃是因为生下我後极度虚弱,才在亲自爬山采摘忘忧时失足而亡,而那些花,原本是为了送给刚满一百天的我。善意的谎言被揭破,虽然这只是真实答案的一半,但在当时,却已足以让一百多年来还是个孩子的我一夜长大。飞华一片似血残阳下的背影,彻底结束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
伸手拨弄著慢慢聚拢来的芙蓉花蕊,我侧著头无奈笑著:今夜在品芳厅里,扶风他告诉我天帝的事情,虽然带著一种幸灾乐祸,想要看看我的反应,却分明是单纯的想要让我高兴。
一直以来,因为扶风的年轻、扶风的直率,我总是极力纵容著他的;我对烟罗的亏欠实在太多,所以某些时候,我甚至会是宠溺著他的,我放任这个终日缠绕在我身边的男孩挖苦我、数落我。
可是,我渐渐忽略了真实的他,有著烟罗全部的记忆的他──
他知道用烟罗的烹调方法制作所有我锺爱的菜肴;他知道起风下雨时要为我准备干爽的衣服,因为我不会关窗,却爱坐在窗沿上让飘进来的细雨打湿自己的袖摆;他知道我讨厌深灰色,因为我小时候曾对烟罗说那样的颜色让我感觉沉重感觉飞不起来;他会在天气转凉时给我准备炭炉而不是催我加衣,因为他知道我虽不会感觉寒冷,却最偏爱下雪围炉的悠闲;他甚至能够分辨我嘴角每一个弧度代表的心情。
试问有著烟罗的记忆和扶风的性格,这样子的他,怎麽会不在意宁的生死?
***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山谷里有轻风袭来,我听到屋檐四角下垂挂的琉璃风铃们彼此微微撞击出声,叮、咚、叮叮咚……像是下大雨时,每一颗水珠都清脆而欢快的滴落在玉阶上。
还是睡不著,起身来到窗前。寝阁後面浴泉里升腾起来白色雾气,缭缭绕绕如梦似幻,透过它们我可以看见远处月光下那一大片布满山沿闪烁著碎光的雪银色忘忧,她们在这晴朗空明的夜色里,愈发显得娇柔而妩媚。这麽安静的深夜里,只能偶尔听到一声半声秋虫轻鸣,世间万物都已酣然入梦;点点星光之下,是否独我不能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