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好黑好冷。
这是……哪里?
虚无的死寂空间里,一丝丝光亮从前方透过来,血色的薄纱从天垂落到地,轻轻随著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滚摆著,飘动著,层层叠叠地似乎要阻住我狂奔的脚步,将我卷入暗处。
我想拨开迷障,伸手,却是一片空虚……
我不知道来处,也寻不著出处……不断的,我只有不断的奔跑著。
突然,有人在我的耳边轻语──
「我还道是个什麽样的绝色,原来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不要告诉父皇,他…大概不是那个可以将鲜花插满我发鬓的人呢……」
「如果你能乖乖留在自己的宫殿里,就将享有匹配你身份的尊荣……」
讥嘲的、温柔的、诱骗的、咆哮的……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音,却都那麽熟悉。
心里很奇怪,不是委屈……不是愤怒……也不是忧愁……就这麽一寸一寸的在心上蔓延开来的……绵绵的,是心酸麽?
光亮终於近了、很近了,豁然开朗、耀目的,我是悬在一片白色冰面上麽?
藏在美丽花园里的孩子,你为何在我脚下哭泣?我弯下腰,我的手只触到冷冷的一片;还有,躲在石柱後的女孩,你又是谁?为何戴著凤冠的你会哭得这麽伤心?有人欺负你们麽?
湿湿的,什麽东西在脸上?为何会是我的眼泪?是了,你们原本就是我啊!被三哥指责为恶魔的我,被夫君抛弃在新婚之夜的我。
「雨,你是雨……」谁!…谁在唤雨?不!我是羽,我不再是那个软弱哭泣的女孩!我是男子,!翔三界的魔煞战魂!我不是雨!
「不!──」我从梦中惊醒,此刻,月光正洒落在床脚。撑起身子坐起来,这个梦,这麽多年,居然还是寻来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无奈地笑一笑,拉过一旁的丝袍披在身上,我推开门走到了廊栏前。
明月高楼。
经历了那许许多多之後,我如今依旧在意著很多──那些我以为自己早已放开的东西,譬如性别、譬如身份,又譬如天帝日升宁、那个让我苦苦等候了三百年的夫君。
这才惊觉,那个人静静待在我的身边,已近半年。
第一章
半年前 人间芳渡崖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泪烛摇摇若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我放下书卷,耳听到一阵熟悉脚步从屋外进来。
「好好儿的凉爽天气,放著时间不午寐,又在这读什麽诗啊、词啊的?」扶风一边解著披风一面取笑。他名义上是我唯一的侍从,却实是我最贴心的知己和族里世袭的守护者。
「你也知道我是习惯晏起的,这会子又哪儿来的困顿?也不过闲了随手翻翻作罢。」我笑著将茶递给了他,「你今儿个回来得很早。」
「人间秋天食物材料格外丰富些,我挑拣了几样你赞过的,挂念著你一个人在谷中无趣,赶著回来了……」扶风一气喝完杯里的茶,半嗔半怒威胁似的挑起眉尾,「怎麽,倒是扰了您的雅致啊?」轮廓分明的俊秀脸庞布著细密汗珠,果真走得有些急了。
取出白绢丝帕,我陪笑递过,「不敢不敢,我读那几首诗词啊什麽的,到了您烹制的美味珍馐面前,不过附庸风雅罢……这不就是候著您回来麽?」
可怜我明明是主子,为什麽总是被他拿捏住短处?不过就是对人间的佳肴热衷了那麽一点点麽。要不是烟罗的厨艺精湛把我的品味养得太刁,游历人间时我又是非美食不就,哪里就至於沦落到现在一点做主子的威仪都没有,腹诽啊。
他也不听我辩解,忙忙儿去收拾外间的东西了。我心里头知道,他是恼我总在这些凡尘俗子的文卷上劳心费神,却不知道将养自己。
我低下头看著茶盏中已完全舒展开的嫩叶和花蕊,淡褐银白的就这麽静静的卧在白瓷盏底,散发淡淡的幽香,真不愧是似茶还醉的暗香醉呵。
不知不觉,这已是我来到这人间的第三个秋天。这儿虽是人间,却也是芳渡崖,幽涧深处生长著一大片冰白色忘忧的所在。我的母妃,当年就在这儿修身养性千年,直到与我的父皇相遇。来到这儿避世而居,我几乎是足不出户的,终日里在谷中侍花弄草、调弦阅诗,倒也自得其乐。
屋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人间的秋天,黄昏一日倒比一日来得早些,斜倚在窗边看过日落,天际还余一片瑰色晚霞,已是晚饭时分。品芳厅内,十二盏鎏金彩玉莲花宫灯整齐的从梁上悬至半空,它们流泻出水色夜明珠光,将大厅照耀得通明透亮。正中,花梨木云龙方桌的瓷玉桌面上,整齐地摆放著扶风为我细细烹调的几道菜肴。
人间的菜肴极多,我却偏好清淡一流,扶风每每嗤笑我为附庸风雅,之後又赌气似的格外费心将那些荤腥也调理得阳春白雪,任我百般挑剔,也时常要不顾形象的大块朵颐一番。入席愈发觉得菜色精美、酒水绵醇,忙地招呼了扶风一句,就开动起来。
桌上的美味解了我的馋瘾,此刻扶风却始终未有一语,换作平日里我这般饕餮之态,定会招来他一番说教,不过,他绷著面皮的样子倒是像极了当日的烟罗。
看他剑眉微蹙,「扶风、扶风,回魂了!」我悄悄探身过去。
「嗯……嗯?!」他惊了一惊,总算是回过神来。
我将最後一片粘著鹅黄色蟹粉的上汤津白塞进嘴里,「你在想什麽啊?」
「天界败了。」扶风的声音不大。
我的心中微微一惊,皇兄竟能胜得如此迅速?收敛神色,我低头下去,「嗯,这个『点香酥』不错呢,上好的白莲蓉阿。」
扶风索性自言自语,「我出去才知道,魔界大军十天前已把日升城池给荡平了。这轮天魔战役不过五年,怎麽就分出了胜负?魔帝倒是风光了一番。」
我缓缓抬起头来,抬箸点了点芙蓉石的汤盅,「扶风,刚刚那盅『云涧飞霞』里,可是添了新鲜的荷花蕊?果然可以化解芙蓉鱼肉的微腥……」又朝几只碧玉盘子努努嘴,「……这个『合欢藕宿』,里面明明没见荤腥,我却偏偏吃出了淡淡的瑶柱鲜甜,你是不是加入了上次从东海弄来的『枝鲜髓』?还有还有,这个『菇珍炙』,你是用了哪七种肉类和哪七种菇类……」
「战主!您的那位天帝夫君至今下落不明耶,您就没什麽想法?」扶风分明不满我的故意漠视。
我无奈搁下筷子,「扶风啊,你今日也累了一天了,随便收拾收拾就去歇著吧。我先去沐浴,也好早些休息,你就不用跟著来伺候了。」站起身来,我匆匆走出了大厅。
踏著习习夜风一路走去,我远远看见那些白色雾气从浴亭敞开的金色天顶嫋嫋升起,云雾一般清清淡淡化入满天星斗的无际夜空。
芳渡崖里的一切亭台楼阁都追求「天然」二字,独独这儿,却是极尽精致的。推开玉色月洞双扇门,斜绕过从屋顶垂落及地围绕著中央浴池层层叠叠的秋水薄纱,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温暖的湿润。
抬手宽衣,随手搁置於一旁的镂花新月珍珠屏上,我缓缓步入一池清泉中。下一个瞬间,偏热的水温包裹住我的身体,麻麻酥酥的刺激感让我止不住微微颤栗,舒适的咛叮不自觉逸出唇边。渐渐的紧张过去,肢体逐步放松而舒展开来,我缓缓靠落在汉玉筑成的池沿上,一任温热的泉水浸没双肩,荡涤著我的身体,束住的齐腰长发滑落入水中,尾部丝丝缕缕的散开;在水面下摊开掌心,很温暖,十指收拢、把握不住……其实手心里的温暖也可能会流走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