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结——我、我没看到你的请帖啊——」忽然顿住、我该协助你发请帖,却还要你寄请帖来通知……
「本来想等你回来跟你说就好,可是你最近都没回家。」
我……我最近……我最近……
「这次顺便回家看看爸妈吧。妈妈常常念着,爸爸总跟她说事业为重男儿志在四方,可是我看他自己其实也挺挂念的。」
我……「我知道……」
我知道。压不住心中的歉意,电话挂掉没有放下话筒,拨了自己买的那支号码。可是……
「可是……他要穿工作服给我看啊……」
***
放下电话,绢沉思侧头,上面的流苏慢慢垂到原来的位置。「弟弟」是金兰的一种,以前远前辈曾经说过;可是……什么是「劫昏」?在满书架的手抄本中抽出难得的印刷品。
以前学官方语言用的辞典。
同音的字一一翻了查看,不知道多久才找到声音完全符合的词,「幸好当时买的不是字典——」
结婚:结为夫妻。
「……」
夫妻:有婚姻关系的双方。
「……」
婚姻:经结婚而成的夫妻关系。
「……作者是存心不想让我懂吗?」
***
返乡的路途遥远,明明已经必须连夜行驶高速公路,车到那个云霭缭绕晚霞流红的熟悉山脚路口,仍然几乎要往右转。
死命把方向盘拉了回来,我到底是在干嘛,昨天晚上也看过了,村子里好好的,除了落叶满地铺了一层,连未伐枝的树也没倒半棵……以防万一罢了他说,从来也不曾看树压垮房子。符希想起,他捧着锯下的大枝,微笑着说要雕一些器具。
忽然暂停路边,拨了家里的电话,我不能回去,因为——
因为、因为什么呢。
切断电话,幸好还没人接,大家都为明天的婚礼忙吧……爸爸妈妈,姊姊和就要结婚的弟弟……我……
我好过份……
***
合十祝祷之后又启了一座小楼,清长辈,你最喜欢特殊的布科,匠心独运。教导我搭配猫纹和牡丹纹的关键,在于「未出场的角色」蝶纹;教导我联结藤花纹和燕纹之间的纹样,唯一的答案是五月藤花雨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雨」。直到过世的那一天,依旧坚持要我扶起床来,亲自挑了浮云过隙配上光风霁月纹。失落了绅带也还要活得美丽的豪情,少年的我无法体会。然而现在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你,「应该……」
工整折叠分门别类的各式缎纱,还像生前一样等待丰姿绰约的人儿一早起来梳洗完毕细细思量今天五色交陈的心情。春之柜、夏之柜、秋天和冬天,高山流水,梢头第一抹新绿的情书,沉浸在自我感伤中的初雪失恋,昨夜的微笑和明天的遗忘,每件摊开一只袖角察看,和长发一起铺了满地丝光。
应该、应该会……
「应该会有还不曾教过的纹样吧……」
***
妈妈为婚宴染了头发,却明显比上次见到苍老。人参鸡上来的时候,迅疾无伦为符希盛了满满一碗:「我特别跟他们说,要加一道参汤,我儿子用脑筋最伤体气,要好好补一补……」
妈妈……「不会的,你放心,我不只坐在书桌前,还会上山下海的。」
「还要运动,那更要补,你又瘦了!」
赶快低头喝了一匙。其实,没有变瘦……
坐在同桌的新郎微笑说:「瞧,今天是我婚礼,妈还是顾着要你吃人参。不是该补我吗?」
看看不知何时已经比自己更成熟的弟弟,又看看今天就要成为弟媳自己却从未认识的女孩,符希说不出话。
「要不是我结婚,你还不会回来。」
我……其实,我……我差一点,就又没有回来……
「好啦,只顾说话,还不赶快吃,」妈妈又加上整只鸡腿,碗里完全放不下:「回来就好,你工作忙我知道的。」
我、我——
符希埋首那个永远不会空的碗,爸妈和新人一起到各桌敬酒去。坐在隔壁的叔叔把酒杯伸过来:「怎么样,什么时候换你?」
我、「我——?」
「对啊,你那么惊讶干什么?小冀比你小都讨老婆了,你还打算一天到晚陪你那些恐龙?」
……不管纠正过几次,每次见面叔叔还是都说一样的话:「……研究恐龙的是古生物学家,我是学民族学的——」
「一样啦。叔叔跟你讲,上回那个医生说,虽然一般都是认为女人年纪大才会生白痴,其实男人年纪大了精子的品质还是会变差的,你也三十好几——」
零也算是好几吗,「刚满三十。」
「啊随便啦。你的脑袋那么好,万一孩子没遗传到不是很可惜吗?」
只听过大家都说我很呆,「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脑袋好。」
「你那么会读书呀,脑袋不好可以读到博士哦?小希,我知道你觉得还没玩够,问题是叔叔现在也觉得没玩够啊,玩是玩不够的啦,你就先结婚再继续玩嘛——」
没力地叹一口气:「叔叔——」
「好,你不想讨老婆。不想讨老婆也该先骗几个女人帮你生孩子呀,不然以后生不出来了,可是愧对列祖列宗——」
越说越荒唐了,「叔叔,我告诉你。以前我修演化学,课本上说,繁衍后代会缩减亲代的寿命。所以,我决定把生殖投资节省起来,用在自己身上,一辈子都不生小孩。」
「什么!」叔叔意外地感兴趣:「你说,不生小孩可以活得长一点哦?」
其实有一些条件,「对。」
叔叔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看来悔恨无比:「早知道我就不——不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怎么可以自私自利,为了自己活得长就害爸妈没孙子抱——」
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叔叔你慢用。」
看符希离席,叔叔转向左边:「小音,你也是,眼光不要那么高,不要学你弟弟那种享乐主义……」
享乐主义不是这个意思的。走过了整条狭长的走廊,侧身让过三四个手臂端满盘子的侍者,终于找到收讯比较好的地方。
想要,想要问他……
想要问他什么呢……「什么……对,『层云族对延续的观点』,就这个。……喂?是我。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啊、没、没有,没做什么——啊,你呢?你现在在做什么?」
怎么听起来有点惊慌,简直像什么秘密任务被揭穿似的?「在吃喜酒。」
「吃洗……什么?」
「很多东西啊,人参海参,鲍鱼鲤鱼——」忽然想到,我常吃层云族的食物,「你有没有吃过我们的食物?下次带你来吃,好不好?」
「到……你们村子里?」
停顿下来。是啊,他对别人没有兴趣,怎么可能离山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也实在没有信心,他会觉得我们的食物是值得的……「不然,到博物馆好了,对、热带雨林联展快要开幕了,你要不要看看这一阵子让我加班耽误上山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回答出乎意料地明确迅速:「好啊。」
「……?!」传来的竟是肯定句,呆了好一阵子才听懂:「真的吗!太好了!开幕那天早上我就带你去!」
电话切断之后仍然怔怔站着,他要下山……不过,「啊、没有问……」
我又到底为什么打电话去的……
「小希,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怎么不去多吃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罪恶感油然而生,「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