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带着笑地深深吸一口气:「等学姊当上馆长,我能不能当馆长夫人。」
略略侧头回望过来,苦笑摇头:「你怎么会认为我想当馆长。」
「学姊这么有企图心,很多人都认为,学姊的目标是馆长。」
「他们没有说,我的个性一点都不适合当馆长?」化作真正的笑容转回来正面相对:「我从来不想当馆长。我只是……」视线穿过了谈话的对象慢慢望向开始现出鱼肚白的天际:「朝鲜族身在哪里,都尽一切所能,想为自己的团体多做一些事情……」
沉默良久,终于笑着摇头:「太难了,我听不懂。我只知道,我失恋了,能不能靠在学姐身上哭?」
拍拍学弟的背:「不能。」
「……唉,『我们能爱世人,却无法爱邻人。』」
一掌用力拍在肩上:「喂,你不要故意混淆两个『爱』字。」
***
草芽穿破冻土,慢慢发得很绿很长,恐怕要遮没了墓碑上深深刻着的名字,三月十八是层云的扫墓日。符希依照正统的工作用整衣方式,和绢一起,绑紧怀衣的衣袖和袍角成为护肘护膝,然后重新系上绅带,将长长披垂的部份折入怀中。一起整理好镰刀和扫除工具,一起前往墓园,准备整个下午都要用在扫墓。
——可是放眼望去,一座一座的坟墓,已经都清洁完成了。
割短的草地高度一致,堆叠整齐的切下树枝,断口平整锐利。符希疑惑环顾四周,然而眼角余光始终停留,观察绢的神情。绢凝眉直视,毫不移动地注视角落写着「柳」的墓碑前方。
一个少年女子。
女子转头同样朝他看来,盈盈站起,向他微笑而没有说话。
「……绸。」
「请坐。」
回到小楼整理了服装之后,绢到厨房准备茶水。符希坐在早就听过名字但是今日才终于见到的女子对面,带着掩饰地审视这位生平见到的第二个层云族人。
稍带部分染汤的时尚短发,剪裁立体线条合身的窄裙套装,扫墓用的电锯和割草机收得稳稳妥妥,和黑色皮制公事包一起放在成套的高跟鞋侧。指尖从黑皮夹里掂出一张名片,微笑着递过来:
「请多指教。」
上面的名字栏用主流民族的文字印着,朱绸。
「我们没有姓,行走比较麻烦。为了方便,我就自己取了一个。」
听不出丝毫层云的口音。事实上,跟绢几乎没有相似之处,符希想,也许有些冒犯,但是一想起学姊说女性遗民的计划——符希忍不住暗自忖度,搞不好……我还更像层云族人……
朱绸眼角瞥过符希腰上的绅带,盯着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到符希许久未剪的发上,又看了好一阵。
符希严苛的视线和她交会,忽然不得不承认地发现。说是全无相似之处,可是仔细比较,那眉眼五官,竟是无比熟悉……
从符希的怀衣领口上收回目光,朱绸牵动用唇蜜细致叠搽得宛如自然亮泽的唇角:「绢刚刚说,符先生是璃州州立博物馆的民族学家?」
「啊,是,」一句话惊醒,我太狂妄了。符希迅速忏侮,拿出笔记:「绸小姐,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主要是关于您接触山下社会时的各种感想,万一其中有某个问题您不想回答,也绝对可以随时拒绝——」
浅笑着点点头:「好呀。」
符希正振笔记下第四个问题的答案时,绢端茶出来,望着符希的笔记簿和笔,站着顿了一步。符希还正想着他在族人面前也一样不把「掩」除下,绢就转身向着朱绸,放下茶杯说声请用,然后倚着墙坐下。
「绢……」
「符博士,你还想问什么吗?」
「啊……是,」眼角余光里绢默默坐着,符希赶忙继续。「我想请问……您对山下的社会,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印象最深刻的』。」绸沉思,「应该是亲属关系吧。无论是血亲还是姻亲,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个太新奇的观念,各种称谓也花了好大工夫去背起来。我还记得最难的一组,为了分辨『侄女』和『甥女』,我画了很多树状图呢。」
绢动也不动。
「可是后来,我觉得有亲人也是挺不错的。」朝眼神向着地面的绢微微一笑:「初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当然冲击很大,但很快就进入状况了。虽然这样自夸有点奇怪,不过我自认对山下的社会适应得……着实相当良好。」
绢置若罔闻,但露出「掩」外的颈部肌肉线条,明显有些硬。
「那,有没有什么……始终无法接受的呢?」
「嗯……」笑着摇摇头:「应该就是婚姻制度吧。那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为夫妻然后永远住在一起』的婚姻规定,我实在是……」
听到一直查不清楚的名词,绢悄悄抬起头来。正好照准了绸的炯炯视线,四目交会之下一怔然后开口,仿佛轻描淡写:「怎么有空回来?」
这回很真地笑了出来。「回来扫墓啊。」
「五年了,第一次看你『回来扫墓』。」再度低头讲得迅速:「抱歉打扰。你们继续访谈,不必管我。」
符希瞠目茫然。「我……」
「符博士,」看来果真天助我也。朱绸朝符希说:「层云三月十八扫墓的习惯,想必符博士也调查得很清楚。不过我前几年初入社会,新人总是不方便随便请假。今年我在事业上比较稳定,想回来好好祭扫,最重要的是……嗯,处理一件事情。还有,顺道也可以,」转过头来看着绢:「探望我弟弟。」
「你、你弟弟?!」
绸点头:「是,亲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符希几乎弹跳起来,绢却神色不变,保持原来低头不动的姿势。「弟弟」只不过是金兰的一种,是弟弟或不是弟弟都没什么要紧;至于「父」和「母」虽然听符希提过,好像是工作中的上级,但说要去弄清楚到底有多么有权有势,那也没有必要。耳闻听见符希问:「你……您怎么知道?」
「本来不知道。不过明白了什么叫作『兄弟姐妹』之后,回想起来自然猜得到。绢和我的母亲是雪长辈,这点是很明确的。至于我们的父亲……绢最初是由雪长辈自己养育,我却一直随着柳长辈,所以毋庸置疑,他是我的父亲;而他应该也是绢的父亲,雪长辈跟柳长辈的交往持续了很久,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始终都是彼此的『叩扉』对象,」微微一笑:「符博士,我想你也了解,这在层云族来说,不是那么常见的。」
这时绢才抬起头,原来你们在说这个。
绸朝弟弟腰上的绅带看了一眼,含笑说。「符博士,你可以了解,绅带一生只能送出一次,万一对方没有回送,这辈子就得过着没有绅带的日子,大多数的人,还是留着自己的绅带安心劳作好些。但是雪长辈跟柳长辈是交换过绅带的。」
陡然间绢倏一下站起,声音既颤且厉:「绸!」
绸全然置之不理,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就表示,」
「绸!不要说了!!」
「这就表示他们彼此都告诉对方,『我迷恋着你』——」
绢转身奔离小楼,迅疾无伦。到香木刻成的楼梯边时一把抓起怀衣衣摆,一纵身跃下一层楼高,甫着地立刻继续飞奔。「绢!」符希早知他是野外求生专家,但是直到今天,才晓得他的身手矫捷一至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