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逃走啦,我还当他会干脆一点,把我杀掉灭口呢。」
符希转身,手足无措地望向绸:「你……你说绅带是……」
「『恋慕』。」唇角向上轻轻弯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晓得呐,绅带的图纹是美得能够掩盖一切的晚霞,而引申的第二层抽象也就是,被恋人填满了的心——」
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真……真的?」
「真的,假的,」既不是客气的笑容也不只是欢畅,朱绸的笑法简直就是奸商图利:「你何不直接去问他。」
「去……」符希喃喃,「问他?」
「去问他。」那双和绢只有形状相似的眼睛估价似地溜转四顾:「这里是他的小楼,跑了出去,他自己的地盘,还剩下哪里?他每天在哪里睡觉,」笑得益发像是刚刚那个奸商已经把钱捏在手里:「你的头发也不短了,方才经过的时候我看看,他的成人房上挂的是青龙帘罢?」
又呆呆站了一阵子,终于一点头。
「好,我去问他。」
第十章 「衷」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己的成人房门槛。一半踏进了门中但是尚未关起,一半在门外怔怔望着青龙帘,掂着足尖像要取下、又像举目企望。
细长的手指透过九层衣袖揭着青色鳞纹,没有继续,看不出是要扯落还是掀开。
望见门帘的织造者,他终于动作,不是夺门而出而是夺门而入,没有锁的文化不会硬闯的来人,他却用力关门,用力靠在门上。
「绢……」明明说了要问他,事到临头仍然一个词也说不出。「我……」
「……符希博士,」想不到竟然是他先开口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我……」咬了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我就是存心要骗你的。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想到,想到……想到……互换了绅带……」
「绢……」
「即使你根本就不晓得,你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我还是高兴……」
听着他的声调,怎么样都不想让他难过。可是越想说就越说不出。「绢——」
「你一定觉得我很无耻吧,仗着你看不懂……」门板的阴力更加重沉,「我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绢——绢!」
「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说不定早就有哪个民族学家观察到了,记载下来,你一定有一天会读到——可是……我还是贪恋着眼前的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继续骗你……」
「绢、绢、绚!」
——压在门扇上的力量瞬间变轻,然后益发巨大地压过来。
「……」
举右手轻轻敲在青龙帘上,隔着门板正触在他左侧背心:
「是这样吗?你说过……挂白虎帘的时候不能敲成人房的门……『叩扉』,就是这样,对不对?」
听不见回答,只听到重重的一口呼息。
「要敲几下?我知道不是两下……到了正确的数目,你叫我停,好吗?」
仍然没有回答,门扇似乎也僵硬了。符希伸手,慢慢地,一下,一下,再一下。
一下,再一下。
一下。
再一下……
「不要!不要敲了——!!」
忽然间,他说。符希停手,「……八下吗?我还以为是九下,因为怀衣一共九层——」
「……是九下。」声调已经恢复平时。「你猜对了,可是停在八下,不要再敲下去。符希博士,你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仍然慢慢,叩上门扉,声音也颤了。
「……我知道。」
仪式完成了而门仍然紧闭,符希想,是啊,他拒绝了,叩扉本来就是可以拒绝的。垂首默默站在自己织的青龙帘前,这就是他的答案了,我究竟在想什么呢?学弟告诫过,不要说、不要去讲清楚,事情澄清了就不再能有赖的空间,我现在知道意思了。可是我……还是想问……
久久、久久、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开了。
「符……」
猛然抬头,看着几乎发不出声:「……绢……」
「……」露出有点徬徨的神情,无言把门启开,略略比了一下,自己慢慢转身进去。符希忽然伸手:「……绚……」
他咬着下唇微微笑了。
「绚,教我……接下来……应该怎样,好不好?」
「接下来……」
他把青龙帘正反翻转背面朝外,然后轻轻解下绅带。「转了帘……表示请其他的人今天晚上不要再叩扉了,明天可以来试试看……」将绅带缚在门帘下端,穿进成人房门扇刻着抽象花纹的狭长缝隙,「而看到系了绅带,就是表示……」
「表示……」
符希觉得,心脏把胸腔撞得好像生病,声音大得仿佛耳鸣。绢带符希走进门槛,将绅带紧紧绑牢固定了门。形成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就是表示,以后,其他的人……都不必再来试了。」
符希和他对面,站在从来不敢跨入的地方,分不清是不是真实世界。「还是又在梦里?大概不是做梦,」自己摇摇头:「我没有能力想像出这些……可是要说是真实,那也是……太不可思议……」
他却笑了。「你梦到过?」
「……常常。」颔首之后低了下去:「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拿来这样想……用那样的念头织了帘子,挂、挂在你入睡的地方……」
带着战栗仍然笑着,解下自己的掩。「你看我的领口。」
认真地回想辞汇,读出那个一开始便学到了的句子。怔怔注视,怎么会,太难想象,太难相信,「怎么可能,我、我一点都……」
「没有电纹,没有请你织造电纹,」轻得宛然是对自己说话,「因为我不敢有那样的自信……」
章。显。抒。文。庸。质。思。枕。衷。脑海中一片空白,惊喜得带了惊恐,符希看他从最内层里衣「衷」的带子上解下一片很薄很薄的纸张,打开了递过来交在手上。
——我的……信用卡签单?!
「这个日期,这间卖场是……」上面的印刷并不容易阅读,仔细凝神才分辨得出;不只是因为超过一年,不只是因为复写时划出的青紫线纹,也因为经过了纵向撕裂和细细的补缀:「啊、是……行动电话?」
「……是。」低侧着头瞧着地面,微微笑着:「你把电话给我之后……我看到你对了帐,撕一撕扔了。上面有你的签名,我……我有点舍不得。就把它捡回来拼好,带在身上……」
「……」拿着说不出话,终于冒出一句,「早知如此,我应该签端正些。」
他笑得连身体也侧过去,顺势拾起落在地面最上一层的「忱」,虚掩披在肩上。符希几乎又要看得失神,赶快奋力摇了摇头,说。「可是,可是我一直以为,你心里的人……是……是辕先生。」
「……远长辈?」愕然转回视线盯着符希:「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他是你『特别的人』,不是吗?你叫他……特别的名字。」
「确实是特别的人。」他沉思点头。「是我的老师,是帮我写下真正名字的长辈,是为了我的成年礼,忍耐着不死去的人……」——符希觉得自己又开始嫉妒——「不过,你应该知道的,我选了白虎帘在成人房门挂上的时候,远长辈还活着呀。」
啊、对哦……右掌掩面,欢喜与惭愧一起晕红了脸,半晌倏然抬头。所以白虎帘确实是指独身主义,这回终于得到了亲口的确认,符希不自觉地取出笔记。对、还有转帘和绅带的部份,也一并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