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学姊上次强调和民众互动、让参观者参与的部份,我构思了一个常驻性的活动。层云的衣纹连缀起来可以形成意涵,因此,依照参与民众想要传达的句子,将层云的衣纹组成层叠的手帕、丝巾等小型织品,让他们赠给对方,表达心意。选用小型织品,是因为形状带有情书的指涉,也是因为大型的怀衣会比较耗时费工,着重在体验着衣的出租服务。当然如果民众不嫌昂贵和久候,愿意订做怀衣或者门帘,那也没有问题,」眼角瞥见学弟,匆匆补了一句:「我、我身上穿的也可作为示范……」
「唔,这个想法倒是可行,自己多赚一些营运的经费,对众香赞助者说话就能比较大声……」陷入沉思,「那其他的部份呢?」
「哦,研究的部份还是我原来的题目啊,「意符与意旨——《层云族衣纹的符号学初探》——」
「我是指展览。」
递上一本计画书,「这部份已经写好了。」
「嗯……」学姊看完,沉思着说。「这个意思就是,全国各民族各有一件代表作,璃州各民族增加到两件,世界知名的民族织品也是一件,主要的两间专题展览室都聚焦在层云和众香?」
「是,我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
「怎么会合理呢!现在是民族织品展览馆,又不是层云纺织文化保存馆——」
「本馆的规模不大、经费有限,驻馆人员更只有我一人。以我的专长为主干,是最务实而且能发挥到最大功效的。如果要勉强去做其他的民族,也不可能有多少深度可言——」
「展览跟做研究不一样,广度有时比深度更重要,事实上超过某个程度的深度反而收不到展览的效果——」
「深度低过某个程度,就比没有还要糟。」
「那你就要想办法弄到深度够的呀!只靠层云,我们要怎么把众香比下去呢?我们明明有那么多出色的织品,为什么不能全部拿出来拚一拚?」
「我们……」现出了迷惑的神情,符希开口:「为什么……要把众香比下去呢?」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懂!」
「我不懂。」
「……好吧,你不懂就算了。」华团深深吸一口气,向着自己的学弟:「你把失传的技术发展回来,太好了,但你应该把这技术转栘,比如说……『层云民族纺织行销班』,怎么会是你自己负责动手呢?你应该把动手的时间,拿来做其他部落的研究呀!」
「我可以开班,没有问题。但关于研究其他的部落,就有困难。驻馆人员只有我一个,我一离开就得闭馆。就算我有时间,也不可能做离馆遥远的工作啊。何况,」同样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我想我不会再去其他部落,已经找到我想一辈子研究的题目了……」
「那你就好好地把层云族研究清楚!上回跟你说那个女性遗民——」
「学姊!不该讲的事情,就不要讲了!!」
讲到一半自己也停顿、讲不下去咬住下唇。「……无论如何,你能做的事情很多。怎么会是亲手做这种例行常规、每天重复的低阶工作呢!」
「不是每天重复。」不明原因地平静,「每一幅作品,都是新的,是创作,是不同的方法,是不断的深入锻炼。只有经过这种逐渐浸渍的过程,才能真正了解层云族。对于认识一个文化,我们都学过那句名言:『谢绝只是来随便看一次的人』。速成的方法,始终只是表面而已——」
「要真坦白地说,让参观者『来随便看一次』就对一个题目速成地得到概念,根本就是展览的责任之一!」
「但筹划展览的人本身如果只求速成,反而办不出『能让参观者看一次就速成得到概念』的展览。猎奇心态除了『奇』还看得到什么呢?——而且是,自己的奇。」
「你根本就是偷懒、贪图轻松的生活,太没有责任感了!!多少人在栽培你,你知道?!从小到大,你都是读公立学校吧,民脂民膏供你读书!博物馆的薪水,都是国家拨下来的预算,民脂民膏聘你工作!你的学问你的工作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你知道吗!!太不长进了,我出生入死,你净待在那么文明的地方——」
忽然沉默,定定地看着她。
「……学姊去的地方的确都很危险。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比较安全——」
转身离去时,是眼眶有泪吗,抛下低哑声音匆匆但清楚。
「真心,是一场冒险。」
「符——希——!!」
「学姊!」学弟赶忙抢上一步,塞了一把椅子让她正好坐下来。双臂从椅背后面松松笼着,离着几公分的耳际说。「学姐,不要生气,你也知道学长是个笨蛋,什么脉络,什么场合,他是不懂的。他一定只是最近常想这件事所以很顺地把思考已久的结论说出来,他不是针对……不是在指任何事。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学姐!」
「……我知道。」直勾勾瞪着门口胸口起伏,或许过了有一分钟,才说。「是我自己心虚。」
——好像越说越糟,看来我也是个笨蛋,心里想的事情,终究是难以长久地瞒住……轻轻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冯周开口。「学姊。」换起一个微笑,「前天廖学长说,歌族的春信祭开始了。反正是周末,我们上山去玩玩,散散心好不好?真的是去玩,不是工作,」迅速跟上了一句注解:
「事实上也不可能工作。歌族已经是廖学长研究室的主题了,反正不能抢的。」
春信祭是歌族最重要的祭典,祷词是即兴的歌谣,祭仪是盛开的茶花。
不是艳丽的山茶,细小花朵生产茶叶的茶树。
一般民族的狂欢节多在冬天,因为无法工作,天气寒冷又便于杀猪宰牛下至腐坏,神明也就知情识趣地配合生辰了。然而产茶的丘陵气候温和,产茶的人家冬有冬茶、春有春茶,还要采籽榨油,一年四季都有工作;只在这冬末春初的短短几天,不被利用的茶花开放的时节,拿下遮没大半张脸面的头巾,用采茶采得粗糙的手指理好妆容鬓角,展一展隔着山头工作时练出来的嘹亮歌声。
也少见地不是选在月圆。喝了茶便于通宵达旦,喝了酒心情放松,葱郁的茶园满是半高不矮的灌木阴影。人人都在唱歌,也就听不见唱些什么了。
几乎分不清是谁与谁对答的歌声中,华团再斟了一杯白毫乌龙酒。「我……不能像他……淡泊名利……也不能像你,游戏人生……」
「学姊——」
「男人……如果不想成功,那叫作隐士……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原因。但是女人……如果没有成功,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不管这个人是怎么样,不管她是不想还是不能,在一开始就被填写了理由,『因为她是个女人』……」
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冯周笑着说。「这么难的事情,我可不懂。还是喝酒吧。」
也笑了笑,接过学弟递来的酒杯。
天逐渐亮,歌声渐渐低了,茶园里似乎满满是人,又似乎只剩下自己一个。
不知第几杯时,才忽然发现有身体倚靠过来在背上,正在轻声说:
「学姊,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刺青?」
站起来,向前一大步脱离了。「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