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希完全没有听狗崽子出家人说了什么。喃喃复诵,「『层云族的纹样都有双重抽象的涵义』……」
双重抽象。第一重是晚霞,另一重呢?
***
离开一楼后全是研究室密集的区域,对方领着进入其中一间。交来古典形制的一把巨大钥匙,「这两个月,赋博士可以自由使用这里。」
符希展眼四顾,除了众香风格的雕梁画栋之外,书桌书架电脑显微镜一如自己习见的工作场所,而——
视线停顿,注视墙边构造简洁的器具。
符希一眼便看得出。几乎在所有的少数民族里,基本结构都是类似的:「手工织布机。」
「啊,是的。」老年出家人颔首微笑。「我们是织品研究所而不是纺织研究所。然而,我们一向鼓励所有的成员都试过亲自动手做一些作品。」
——真是彻底的「亲手」,符希定睛分辨,器具是从丝线染色开始。
「我们相信,真的自己做过,对研究者有绝对的好处。所以每一间研究室里,都一定会有织布机。」
抬头看看天色,
「赋博士今日好好安顿,明天我们就开始讨论计划的实际进行,毕竟只有两个月。」
实际的进行。毫无资料时全无头绪,有了范本,终于能有凭据,肉眼下仪器中,悉心领受、细细分析。一次又一次的不足和尝试,全然地戒慎恐惧,得到的是过度的紧绷,僵硬难变化;而故意疏放便失色变形。
「和情绪密切相关」的,却不是保持平稳……
到底是怎么样呢,倏起倏落患得患失,只为你一言一行。放松让上下邻近的纱线交互掩映,角度转换时分别显现不同色泽的辉光;紧张让纱线密接调合,缠结出复杂的新色。
想对你说,想着的,高兴的,烦恼的,一切心丝。
第八章 「思」
绢提起装着蘑菇的竹笼,站起来往回走。衣裾拖地未曾束起,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工作。
前面该有更多,但采了也吃不下。而且回去还要仔细挑过,不然危险。前天竟然粗心辨认错了,差一点就入了喉,全部倒掉还得洗锅具,这么熟稔的常识。
从蘑菇到栗子再到下一种蘑菇,两个月来敷敷衍衍,虚应故事。到底是在干什么,低声自语,食物不只是当令盛产还和节气的身体调理相关,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该做的事,专心一点。
觉得举步声息有点异样,转身看去,不知何时勾住下摆的树莓枯荆。没有心情细细拆解,双手一扯,袍角绽裂。望向从林中到村前的路,茎上的棘刺在地上刻划着,两条平行同进的轨迹——
「会受伤,小心!」
啊,迅速回头。
符希博士隔着几尺,站在眼前。
「呃,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受伤,只……只是……」
更瘦了,符希望着,左衽……时序方秋,他却穿得一身荒寂,「冰封雪掩,宛若隆冬」。
——没有绅带。
短短的素白衣带,既不飘扬垂坠也披不上肩臂,只是固定。
手忙脚乱急急拿出来,「我……这一阵子,我一直想着,你没有绅带可用……的事。」
登时变色。
从未见过的声嘶力竭,摇头后退:「绅带送了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你如果不要,扔了也行,烧了也行……不能还给我!」
符希却微微笑了。「这么说来,你觉得我的作品及格……我很高兴。」
作品?
确实是的。同样迂回宛曲,同样光华流转,然而有着微妙的不同;身为另一个个体的,不同……
各自怀抱着的,复杂心情。
「本来是想织得一模一样的,可是试了几条结果都很僵硬……后来才改,用同样的织法即兴织过,反而看起来更加像些……」低头不安地朝上望着他:「不是标准的纹样,你……会不会不喜欢?」
「……你……织的……」
「嗯……你说,我留下来的理由没有了,不能够留在山上……那……」捧着绅带,轻飘飘的质料压得双手几乎颤抖。垂首盯着,喃喃宛如翻来覆去的自语:「……如果有新的理由,我是不是……就可以再留下来?我猜测、重建了织法——啊、说不定步骤不太一样,不过成品应该是一样的——嗯……你……有没有想要什么纹样的衣服?……秋天的,枫?」
终于开口。「秋天的衣服,我有很多。」
符希心往下沉。他不答应……他不答应我留下来……其实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我、我还是……心存侥幸地幻想了两个月,这样死皮赖脸……
缓缓伸手,把举在面前的,另一种光泽的绅带捻起。「我不需要衣服……」
背转身去慢慢系起,盘旋往回,又再度是那个优雅沉稳的模样。未曾回身,经过符希博士始终装着当时生活用品从未卸下的越野车,停在自己成人房门白色的连续锯齿前。见不到脸上神情仍然背对着,说。
「我看腻了白虎帘,你帮我织一幅青龙。」
***
以为一再重复的圆形纤来比较容易,却发现全然不是如此。绅带在方寸之间变化多端,丰瞻夺目;然而大型的青龙帘必须覆盖整个门扇,无论怎么织,同一个纹样反复几次之后便显单调——可是,挂在辕成从房前的明明不是这样。
……符希实在很不想拿那一幅当范本。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成人房的东西都是不能碰的。另一方面,每当想到坟墓里的那个人——符希观察了全村留下来的所有青龙帘,还有馆藏中和龙相关的所有图像与雕塑。但是最后,总是回到假想敌的面前。
勉强未曾废弃的一幅作品,符希拍照征询他人的评判。学姊把电脑萤幕上的两张照片一起放到最大解析度,透明化后互相叠合:「纱线的数目和配置都是完全相同啊。」
不知道该不该稍微安心,「所以你认为这样织没有错。」
「至少找不出问题。」
有时找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谢谢学姐。」
「哎哟,」这时慢条斯理吊儿郎当晃过来,学弟从学姐肩后凑近屏幕。
「学长你的龙死掉了嘛!」
——不知道为什么,符希觉得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喂!」华团白眼瞪过来:「学弟好意提供意见,你对自己人什么态度?坐下!」
「……」
「好、好、不要生气,不然我们说——」看到一向好脾气的人露出这种表情,冯周迅速改口:「学长的龙在冬眠。」
「……」
不发一言转身回到自己的研究室,是啊,龙是什么,这幅作品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龙是震卦,也有人说是乾卦,是纯粹的阳性。龙是蛇、是马、是鳄,是蚕、是猪、是鱼,是牛,是鳗鲤,是蜥蜴大鲵,甚至也有人说是恐龙。龙是川流是星象,是雷电是飓风,龙是随云产生的虹。
——虹吗,层云山很容易看到的景象?想起馆藏「虹有两首,能饮涧水」的双头龙玉璜,也许真的是,除了虹吸的婉蜒身形,以碎形的观点,青龙帘描绘的波状鳞片也确实很像一弯一弯分层分色的霓虹。
「『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化为蚕烛』。『变体自匿』,『一有一亡』。『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洞』,『从肉,飞之形,童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