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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页

 

  打开玻璃柜门,到车上把野外用的电扇搬来,开了微风——到时展览要怎么处理,风扇要放进展示柜里,还是开放式柜子配合上红外线侦测系统隔开观众,再跟展览部门研究看看——绅带横过玻璃柜,左高右低微微画出一道优雅弧线。两端自然垂坠,随着飘动荡漾出无数流转的光和影。

  符希凝视,效果很好,可是……可是……

  「……不对……」

  慢慢软倒跪坐下来,握紧双拳伏在地上。我……我好笨……原来……原来不是啊……原来……



  「从来……从来就不是啊……啊——」

  第七章 「质」

  结果没有时间把山上的器具载回宿舍。修过窗玻璃,就这么一车响亮上了国际公路。有个关员当是走私特别仔细瞄了两下,另一个盯着签证笑出来:我说你就别给众香人发现,怎么,你当他们是蛮荒野地啥都买下到,特地全副家当地带了去?

  而绅带该留在博物馆,却也没有,过这州的时候,过那州的时候,一直一直,缠在手上。

  「天哪,原来我是同性恋。」

  符希从未经历男性屡见的恐同感,但这也并不表示是什么追求正义的平权主义者。符希只是……



  「只是以为,这一类的事都离我很远。」

  没想过喜欢女人,没想过喜欢男人,在男女合班的时候没欣赏过女孩子,在高中男校的时候,也不曾有过少年常见的同性恋慕。

  好像这一辈子,从来没想过会把注意力放在另一个人类身上。

  「原来失恋是这样的感觉。」

  符希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三个。一个可以照样开车,照样回答关员不我不是流氓右手受伤是意外,一个可以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生问题,远远听着自己答话时的声音,觉得奇怪竟然和平常一样。

  还有一个,却紧紧攒着那条绅带,好像要捏进骨头里。

  直到第一个自己在预订好的中途汽车旅社里领了钥匙停了车,进房间放水准备洗澡,才一圈一圈,缓缓稳定平顺地,把绅带解下来。

  然后忽然倒下。

  见不到他了。山上的生活已经结束。才是前几天的事情,预约旅馆时计划着,中途休息时要打电话给他;每天的,五点。然而跨过一个一个时区的现在,连五点是什么时候,都不能确定了……

  左手举起行动电话拨了熟悉的那个号码,拨号音响了,响在受伤的右手里。五彩流苏震动,本电话现在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几乎要按下接听键。

  可是,接了又到底算什么呢……颓然把两支电话都关掉,撑起身体倚在床边,他当然要跟我断绝一切联络了,原来我对他有企图,原来我对他的企图路人皆知。连学姊学弟都早就看出来了,他那样完美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只有我自己……

  后仰枕在床畔,他都看在眼里,我对他的动机不单纯,他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他那么有礼貌有教养,早就把我赶出去了,何况还给了我台阶下。他……

  他宁可牺牲绅带不要,也要叫我离开——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曾经睡着,把冰冷的浴水泄去重新放过,不在山上的卧室,洗了澡就再度上路。无速限公路上飙到时速一百八十分里或许曾经更高,没有很多神智分心注意。以为漫长的路途,更加漫长的思绪,等发觉的时候竟然已在织品研究所外了。

  「你好,我是茶国璃州州立博物馆的符希。」

  对方倒没像关员警告的在意整车的行李,可是符希听漏了那众香发音的复杂名字。好在对方同样地也把符希两字念得荒腔走板:「赋诗博士,幸会幸会。你的同事昨天已经都到了,你要先去招待所跟他们会合,还是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研究所呢?」

  「……参观研究所。」

  众香的织品风格和整个文化一样以极端的华丽、或是极端的破败、见长。鲜艳配色和繁复织工让符希稍稍回到自己的身体和现实世界里,当对方慷慨而得意地说要展示几幅历史珍藏给佳宾监赏,符希甚至也终于有注意力看清了对方的脸孔。容貌慈祥的老年出家人,削净了头发分不出是男是女,四壁锦绣中一身死灰的布袍。当年极南藩国公主出嫁极北藩国和亲的新娘大礼服,裹着众香第一美人下葬的绝世寿衣,藩王兵败在宫殿中举火自焚时选来穿上一同淋上酥油的金丝皇袍残片,密密缀珠满绣的重量几乎要把自身撕裂。

  快要看不到纯粹的织品表面、透过各色透明珠宝调和底色折射出各种奇彩的装饰性手法,带着超现实意味的具象图画,以变文形式描写连续性故事的各种神话与传说。明明迥异,明明相隔遥远,符希却宛然在其中见到了,那完全用丝线交错织出、述说着不说出口句子的抽象衣纹。

  「赋博士,你怎么这个表情。」问句的文法却是毫无疑问的语气,研究艺术品的出家人笑吟吟地。拍拍符希手臂,大约是老花眼除了织品之外什么都见不得了,没看到正拍中斑斑旧血上:「这也难怪你啦,来参观过的人,没有不震撼的。你艺术组的那位同事昨天看着看着还哭了呢,呵呵,他说太感动了,『你们众香人爱笑,我们璃州人爱哭。』」

  符希捣着流窜疼痛扭转的胃部苦笑。别的璃州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但是符希,很清楚自己是刚刚才莫名地转变成这么善感的。什么事情都能体贴到自己身上来,各种不同的作品,忽然间都有了新一层的触动和领会。

  简直像现在才长出眼睛一样。

  绕了将近一圈,到达大厅。挑高的云石建筑全黑,一无所有只挂一张巨幅织画。数百匹堆金砌玉的一路锦绣之后,却是纯粹的缂丝——

  不再是变文的连续故事形式,画面里定格了情节中最惊心的一幕。美丽的女子笔直瞪视前方,冷漠神情正冰消瓦解的瞬间。爱悦、恐惧、执著、抗拒、沉迷、忿怒,未启口而将呼喊,未伸手而将把握,未迈步而将追赶。「赋博士,你知道这幅作品的主题吗?」

  「……知道。」

  书面的前方并没有真正描绘出让女子动摇的东西,可是符希知道。

  老年出家人呵呵地笑了。「这是本研究所的精神象征,每个人初次踏进来的时候,我们照例都会问一次;也照例,每个人都会回答『知道』。」

  「原来如此,精神象——」研究所的,精神象征?自己「确知」的那个答案,好像实在很难跟研究所扯在一起:「象……象征……」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仍然微笑:「十个人里,总有六个会答这个答案。」

  符希说不出地困窘。以为体会了很多,原来只是自己眼中塞满了,看什么都是——「对不起,我、我猜错了——」

  「不,也没有错。」

  啊?

  「你了解吗?」

  瞠目摇头:「完全不了解。」

  「哈哈,看来你已经了解了呢。」

  ……

  早就听说众香文化爱打机锋,没想到第一天就见识到。不过……闭上眼睛不觉叹息,难道他……他的机锋就好懂一点了么……

  忽然顿住。

  「具有一般性普遍性抽象性的,可以用在科学,可以用在艺术,」拍拍年轻人的肩头,「当然也可以用在你想着的那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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