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年纪大了吗,总觉得,这一阵子,特别不想死。
似乎不只是死;不想出国,不想离开目前的生活——一点都不要变,这样的生活。单单只是今天下山前他比平时少说了一句「再会,路途平顺。」就不知怎么回事地整天坐立不安;为什么今天没说,因为鱼饵制作被我妨碍了吗,可是一早到门口等他起床,说要做还给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没有生气,只是默默指向一个月也用不完的、份量惊人的鱼饵山……那是为什么,为什么没说……
想要一天一天过着同样的日子,熬到五点,就能上山去见他;到了早上,听他说那一声,就能再度撑到,下一个五点……
五点,比平常更快地夺门而出时,仿佛听到学弟在劝着学姊:「不是啦,不是啦,学长是赶快回去收行李啊~~」
然而心上连搁都未曾搁一下。
明天就要出发了,今天却又没有说。两个月听不到,出发前只剩下明天的一次,满脑子想着算着,完全不记得途中的交通状况。有没有做了什么事会收到罚单,有没有做了什么事被众喇叭们警告围剿,脑中没有丝毫印象;当回神时,已经在山路上了。
通往他的熟悉山路,上面坚硬的石头现在已经知道哪几块也会轻轻动摇。曲曲折折不肯直来直往的弯道,现在不需要照明也知道接下来将要怎么绕转。挡风玻璃前一片夕阳,高积云层层映照出灿烂炫动的流光,通往他的,通往夜晚的,山道——
「晚霞……」
五彩变幻,捉摸不定。每天的这个时分,可以期待,无法预测。笼罩一切,却握不住。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其他事物部成为被忽略的陪衬剪影,陷入另一个世界。燃烧般占满,瞬息万变,美丽得,令人不明所以地,迷惑……
原来是,「晚霞吗……」
当符希提着空行李箱下车时,绢用眼角余光望来,没有说话。
「我——」
符希说,
「我想我猜到了。」
默默听完,终于点头。
「是。你猜到了。是晚霞。」
我,猜到……了……?
向来舒缓的动作忽然迅捷起来。快速几乎像是扯开一般解下绅带,打过千次以上的结却仿佛纠缠混乱,牵绊全身。终于扯下,用力抛掷出手,符希眼睁睁看着霞带朝自己扭舞飞来,五彩流转。
——伸手去接,轻飘飘的质料却抛不远,早就堕下,落在脚前。
「绢……」
左手拄地,面无表情地说。「你猜到了。给你。」
「……」不知道为什么,怔怔立了半晌,才弯腰捡起。无意识地缠在手上,「……唔……谢谢……」
他转过头去背向而坐,语音平平淡淡:「那么,回去之前,要把远长辈的房子收拾干净,不要漏了行李。」
「回……去?」
「……是啊。」再度转过头来,他微微笑着:「你为绅带到这里来,现在绅带拿到了,当然就该离开。」
我为绅带到这里来,现在绅带拿到了,当然就该离开……呆呆站着不知道多久,终于开口。一发声发现居然哑着:「……天……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那天一亮你就走吧。」站起身。转身前再度伸手腰间。「……这个差点忘了。」
——迎面抛掷过来,细密系着五色丝条的行动电话。
举手接住,不知从何而来、说不出的心慌:「电话……电话是给你的……」
「给我。」他没有回望,背向着说。「给我,做什么呢。你只是一个民族学家,换了谁都一样;我——我只是一个层云族人,换了谁都一样。」
不自觉踏前一步、「电话是给你的!」
声音渐远。缺了绅带束住,最外层的章显随着行进飘散开来:
「我……已经用不着了……」
***
结果今天,也没有听见他说。
提着打包好的行李放进车里,原本只认为要收进两个月的用品,不料收完了这将近一整年。已经没有理由再在他的小楼门前徘徊,他始终没有出来。坐进前座,符希对自己说,也不算原封回去,还有一条绅带。
「绅带……」
——应该是件大喜事。好吧,赶快回博物馆去,把绅带挂起来看看,符希发动车子。
仍旧是一路颠簸,早已习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开得加倍不平稳,闭着眼睛也说得出的凹洞,避不开来就从上面驶过,后座一年来的生活用品响成一片。开过几百回的险降坡,就放着让它不断加速,最后才用力煞住。转过一个惊险弯转,车子重重震跳一下,符希猛然停车。
胸口起伏,今天是怎么了,因为昨天没睡着吗,完全静不下心。
呆坐驾驶座上十分钟,慢慢调匀呼息,符希想,好,该走了。举手准备发动——
忽然间举起的手就一拳敲在窗玻璃上。
裂痕蔓延出六角形的碎片痕迹,因为是安全玻璃不太尖锐,只擦了三四道伤,却是很长。
直到手上疼痛,符希才回过神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这种升学压力下的少年才会做的事情……
当年没敲学校的窗户、也从来不能理解同学们为什么会想去敲。符希脾气的风评向来很好,甚至有人说是迟钝软弱,不要讲挥手动粗,连吵架都不一定提得起劲。
现在却在少年岁数的双倍时做了出来。
坦白说少年时代符希也没感到过什么升学压力。成绩有时极好,有时忽然又会很糟,师长家长们前来关心,符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固然十分笃定只想要上民族学系,却不曾真的为之盘算烦恼。有兴趣的东西极窄极深,无数的时间独自掘出一个向内的领域,有人来讲身边的人们钩心斗角,有人来讲有功课更加优秀的同学嫉妒自己,却连感受都感受不到。符希向来不觉得外界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这世界也不曾惹火过符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手掌这样划出几道痛楚鲜血来,心里真的好过多了。
用力摇了摇头,把六角形玻璃小片大略清了一下,真的是太冲动,这下出发前还得先去修车,众香的治安可说不上好,万一遇上风雨那又更加麻烦;最莫名其妙的是,根本没有冲动的理由,到底在冲动什么……冷静下来发动车子,继续前行。
然而,没去清理,玻璃划伤的擦痕血渍一路始终挂在手臂上,点点滴滴。
趁清晨博物馆无人,连打扫人员都还没来。符希右手拿磁卡开了门,没有沾血的左手小心拿着绅带,一边想着怎么展示最好。
「既然是晚霞,就像——占领天际一般横过……」
打开休息室里的玻璃柜。现在才发现华学姊坚持研究部门也要有个模拟用展示柜,「计划才不会偏离现实」,免得沟通展览构想时增加展览部门的困扰,实在是真知灼见。细心披挂上去,退后几步仔细看。
果然很美。但是……
记忆中慑人的惊艳,并不是这样的。应该是——
夺人心魂,屏息差点喘不过气。
以前看到写作的人写什么「胸口像被大铁鎚打了一下」,符希一直当是舞文弄墨的夸饰。直到那一天的层云山……才知道,真的是,胸口被大铁鎚打了一下,仿佛血也要呕将出来,手掌紧紧按着胃部,几乎直不起身——
「……啊!应该是因为柜门密闭隔绝了风。绅带飘动的时候,颜色变幻万方,所以才会那么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