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唱的是什么?
那亲兵也受了重伤,一条手臂皆被鲜血染红,也无暇包扎,见烈枫问他,不由惶恐道:“将军,这是我家乡那边的小调,我……我不知道……“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唱出这么一曲小调吧。
烈枫叹一口气,无意斥责于他,一眼却看见南园在他侧近,神色苦涩之极。心中又是一动,道:“南园,你快走吧。“
南园因听到这曲小调,恍惚间想到许多旧事,一时不免出神。忽听烈枫此言,惊道:“烈大哥,你让我走?”
“潘白华尚有两层兵力分布在外。以我眼下这点人手,一定是冲不出去了。他们以我为目标,你武功高,坐骑又未曾受伤。单身突围,或有一线希望。”
南园急道:“我怎能一人逃走,要走,咱们一起走!”
烈枫怒道:“你若当我还是你大哥,就赶快走!此时他们尚未合围,再拖一会儿,连你也走不成了!”
南园怎肯答应,正争执中,烈枫忽然伏身,自靴中抽出一把匕首,一刀扎在南园所乘坐骑臀部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便飞驰而去。南园未曾防备,待到发觉时已被带出数丈之遥。他心中焦急,正要拼力挽住缰绳,却听烈枫声音自后面传来,决绝之中另有一种感伤之意。
“我害死了一个清明,怎能再害死你!”
南园手一颤,终于放松了缰绳。
天,也终于亮了。
烈枫勒马立在高处,但见前方一片尘烟滚滚之中,隐隐许多刀枪寒芒四现,便如夹杂在暮色中的星光一般。
风声激越,烈枫一身盔甲也被鲜血泥污弄得不成模样,额上亦有鲜血凝结。他摇摇头,一手摘下头上银盔,随手掷到一旁,发髻已散,他索性将其拆开,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不定,手中雪煞梨花枪却是滴血不沾,锋芒毕现,非但不显狼狈,反自有一种凛冽风姿。
飞龙骑中亦有几个参加过当年寒江一役的老军,不由均是惊呼出声:“云飞渡!”
此刻的烈枫,手下不过数百人,而包围住他的兵马几是几十倍以上。他自知必死,也不在意,却又见几十名头扎黄巾的弓箭手向前,围成一个圆圈,不知是何用意。
若说是以弓箭相阻,这人数也未免太少了吧,他正诧异中,燕然的声音忽然传来,竟是大有惶急之意,“烈枫,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赶快投降,我一定能保你性命……”
他话语未完,一支投枪忽然飞掷过来,擦着他头盔飞过去,烈枫很不耐烦的道:“你给我闭嘴!”
然而烈枫心中何尝不知,燕然并非虚声恫吓,他这一声喊,也确是出于诚意吧。
漫天箭雨,狠准非常。
烈枫并不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人。凤舞将军,一向身先士卒。
血模糊了眼睛,似乎连神志也一并模糊了。
据说在人死前,想到的往往是自己最忘不了的人,或是最在意的事呢……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你看,这两句诗里,有你的名字呢!”
你有多久,没认认真真的叫过我一声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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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枫死时二十八岁,比清明年长五岁。
当年烈枫降生之时,玉京城中寒烟寺的智照长老恰在烈府。烈军素知他是位有道高僧,便请他为这初生婴儿看一看骨相,智照长老看了半晌,却只留下两句偈子:“战国往生,烈烈枫红。”便即飘然而去。
烈军揣摩许久,不解其意。便依着这偈子中的两字,为婴儿取名烈枫。日后见他深通兵法,年纪虽轻,却颇有名将之风,便想这两句话,大抵是指烈枫在这方面的才华之意。
他却不知,“战国往生”岂是吉兆?而“烈烈枫红”更是隐隐预示烈枫死时情状,烈枫当时身中二十四箭,血染战衣,却是与当年的云飞渡一般无二。
而江陵一手训练出这一队忘归,经凤舞将军烈枫这一役,从此扬名天下,称霸一时。后来在碧血双将攻打戎族时,更是屡建功勋。数十年间,罕逢敌手。
一月后,玉京城破,烈军死于乱军之中,两位宁王妃自尽殉城。
而这时,已到了初春。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天街小雨,滋润如酥。浅淡草色茸茸一片,近看时似有若无,正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实大多数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罢!
潘白华换了一身素白长衣,策马缓缓走在玉京一条长街之上。
玉京城内并无多少毁损,一来烈军死在城外混战之中,城内并未发生巷战;二来潘白华军纪森严,少有侵扰民居之事。
朦胧细雨之中,楼台隐隐,依稀还能看出这座向以富庶繁丽闻名的城池昔日模样。
极细的雨丝划落下来,潘白华未曾打伞,雨虽小,时间略久些,他身上的素白长衣也被雨晕开了一片,水色如花。
正行走间,忽闻前方一阵嘈杂之声,更有人大喊:“烧了它,烧了它!”潘白华一惊,心道莫非有人乘乱劫持财物之类?于是打马向前。
长街尽头,一处不知什么所在,门前一块空地上,聚集了几十名军士。
他心中奇怪,尚未近前,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却已看见了他,叫道:“潘帅!”伏身便拜了下去。
那名军官在这一群军士中职位最高,他这一跪,其余士兵纵有不识得潘白华的,也都慌乱起来,纷纷跪下。
潘白华含笑挥手,要他们起身,这才向那名军官询问道:“你们聚在这里,却是要做什么?”
那军官起身禀道:“潘帅,这里原来是三十年前那个贼将云飞渡的祠堂。这种地方怎么能留?弟兄们正商量着,放一把火把它烧了算了。”
潘白华哦的一声,却道:“我且进去看看。”翻身便下了马。
众军士面面相觑,不知元帅此举,是何用意。
这所祠堂并不大,里面器物摆设也极简单,但仍可看出当年香火极是繁盛。却也未似一般祠堂有塑像供奉,而是挂了一张画像。
这张画笔致挥洒,上面一位年轻将领白马银枪,面容俊美非常,寥寥几笔,风神尽出。单以相貌而论,潘白华平生所见之人,唯有江涉堪能与其相比。
“是这一张……”潘白华不由也怔了一下,他却不是为了画中人,而是为了这张画本身,那笔法实在是太过熟悉,正是他父亲潘意所绘。
他却不知,当年在陈玉辉那里,也留有一张同为潘意所绘的画卷,只是上面却是七人。
后来那张画卷在江涉病逝时被烧毁陪葬。而画卷中的七人,已有六人不在人世。
潘白华又停了片刻,向那张画像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祠堂里的这个人,当年亦是一代名将。你们不可对其无礼。城中若有其他祠堂,一例按此办理。”他又看了一眼那名军官:“你把这道命令,向其他各营传下去。”
那军官不敢违逆,下去传令不提。
他上了马,继续向前缓缓而行。
雨似乎下的大了。
几个小孩子笑叫着从他的马前跑过,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坐在马上,素衣温雅的贵介公子是什么人,也不在乎前几个月中死了多少人,玉京现在的主人又变成了谁。过去三十年中的惊涛骇浪、风雨沉浮,在他们看来,远不如眼前的游戏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