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得了桨,在这汪洋里多了勇气,多了希望。心里隐隐有了更多的期盼。只是小船胜得过汪洋吗?
「不和你说了,我走了。」老人站起身,走了。
叔成的心里有火烧著,爽直的北真,口没遮拦的北真,事事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北真,他的火烧得我心里再停不下,再犹豫不得了。有的时候悔是怕自己选择错了,可是有时候侮是怕自己错失了,再得不到再弥补不来。
只是对不住娘,您还有过想抱孙儿的想法,也原谅我的不孝,您那些期许,也许转世後还有别人来为您达成。母亲去世的一晚,似乎闻到了诱人的香,然後他好像梦到了北真回来,与自己一起欢快跑的北真,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放开自己手的北真。娘啊娘,是不是你也懂我的心事,你也只放心我和他在一起。
「义父,娘,没了你们,好孤单,孤单到我都忘了,这个世上我还是有一个亲人的。他像是我的弟弟,又是我的爱人,从今後,我又要有自己的家。」叩首在地,也不管一身泥泞。
夜里丝丝绵绵的雨扑湿了门,也送来了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鸣凤似乎更瘦了。尖尖的下巴,脸早已失了丰润,那份秀气的美在脸上已不易找到,没有,只有一种尖刻存在。「秦爷现在越发不容易见了。可是觉得我们小地方小铺子留不住人了?」就算是笑也是嘴角扯动几分。
叔成稳住气,「给大少奶奶请安,只是回来了後,略染了些风寒,请大少奶奶不要见怪。」鸣凤靠近了些,手指头抬起来搭在叔成的肩上,微仰著脸,「怎么老是叫我大少奶奶,叫得生分了。」微微皱眉的眉间,已经有了些皱纹。叔成没有退,直直地站著。
鸣凤的脸贴在叔成胸前,「其实回来就好,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了扬湖莫家,要他们把我们四十二匹新布赔给我们,他们欺负我是女儿家,你帮我拦著他们,用刀划著莫大的脸,要他们把钱拿出来。」她说著轻轻笑著,「他们都说我们华家好厉害,有你这样的主事的。以後再没有欺负我们华家是女人管事了。」
「大少奶奶言重了,这本来就是应该做的事情。」
「这么些年来了,你不是陪著我把华家越做越大了?怎么会想著去京里,还瞒著我去?你看,你怎么都瘦了定是京里不习惯吧?」说著,鸣凤的手抬起来要摸叔成的脸。
叔成忙一侧头,退了一步。他一句话也不说,鸣凤觉得心被狠狠地剌了一刀。「你可是同情我?怜悯我?」
叔成轻轻摇头,「不是,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好生懦弱。」心里突然间浮出了北真。「我只是觉得你们都好勇敢,爱或者不爱,都知道,都敢去争取。」
「我们?你指谁?」鸣凤的眉尖得像针。
叔成自顾自说,「江南八大家的铺子的帐,我已理清,北方三家铺子,账我也带回来了。在华府我做了十二年,存了些钱,我也取出来了,加上年底的俸,一共是十万两银子。」
「原来,卖给华府做奴隶的秦爷是想给自己赎身了。」鸣凤冷笑。
叔成掀了袍子,跪在地上,「请大少奶奶成全。」
「成全?我成全你,谁来成全我呢?」鸣凤利目相视,复又一软,「你如果不喜欢我,我不是给你阿缧了吗?她那么年轻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干嘛要走呢?」
叔成摇摇头,「请大少奶奶成全。」
「你还真铁了心?」鸣凤的脸再露不出一丝松动,「真要是想走,就按老规炬来,就把我教你的绣技都还给我,还给华家。我学了这功夫,就留在这鬼门里,你也别要走别想走!」
屋外的风雨声更大。叔成从怀里掏了把刀,将手指搁在地上,华府的规炬,为了防止绣艺的外传,学了绣的人,要离开了就得把这身技艺还回去。
「你、你倒是真的铁了心,这都备好了。」
叔成抬著眼,目光沉著,头一低,抽了刀,周围风一紧,自己握刀的手被人死命的握著了。泪水扑扑朔朔地滴了下来,滴在叔成的手背上。半晌才说,「以後还拿得起绣针,别忘了我。」
「大少奶奶,我这辈子,是会记得你的恩的。」
鸣凤的眼睛,就好像是再哭不出泪水一样乾涸。
***
走的时候,就像来的时候,风一刮,就从雨里消失了似的,就好像是雨夜里才会有鬼影。
叔成对华府的记忆是难受的。十五岁的时候进了这里就是在为了生计,满屋子里都是女人,夏天闷热的屋子,那些结婚了的女人早已失去了矜持,汗味里渗入了廉价的脂粉香,女人们露出原本可能会神秘的地方,白晃晃的肉没有矜持和含蓄。一年四季里女人们开著露骨的玩笑。
「忍」是放在第一位的,努力把自己所有的思维放进绣花里,来忘掉周围的纷乱。一个男人在这个环境是特别的,女人们喜欢关注自己,那种关注使得他很小的时候记忆里的女人的印象就区分成两种,一种是母亲或者是现在的阿缧,是如家人一样,爱护担心著自己,却不能支撑自己;另一种女人,放肆的,势利地,但没有人给自己伸出过援手,像最早在河边一起洗衣的妇人们。
说著破碎的事情,东家的长短。还有一个是特别的,是大少奶奶,是鸣凤。永远不开心的鸣凤,好像老太太总是骂著她不识抬举的鸣凤,骂不够的鸣凤。叔成能够感觉到她的肩上总是沉沉的,沉得那肩总是削瘦削瘦的,感觉到她的不快乐,也是和自己一样,为了忘记不开心的事,而把自己放在绣花中的世界。
鸣凤曾经对自己很好,若不是鸣凤,自己只是一个学徒。可是一旦知道随後给的所有的好处,升上的帐房,升上的管事,似乎全都是一种交换,叔成为这些别人羡慕而又猜疑的眼光,感到深深的羞耻。
爱,不应该是鸣凤那样,带著种深深的掠夺,可是他又为鸣凤惋惜,吻过自己唇的鸣凤。他没有见过的鸣凤,疯狂的,其实是最苦的……若能,若能有一个爱她的人,是不是会去除她心里的阴影,让她待人待己都宽厚些?可是他也羡慕鸣凤,黑暗中的鸣凤,好像还永远在追求著光源。
叔成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切断了自己的思维。华家的大门没有变,还是黑得发沉,深深压人,但是到了今天却看得开了,也看得穿了,居然望著这黑门还笑得出来。一路上的犹豫望见这门全都不一样了。迈步进了华家的大门,才发现一晃眼从第一次跨进这门来,已经过了十多年了。自己也早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了。
几个仆人在门口唤道,「秦爷回来了,可不巧是碰到这烦人的鬼天气,让秦爷辛苦了。」
叔成含笑在下著雨的屋檐下收伞,「我觉得还好,想想以後没准碰不到这样的雨了,倒还让人觉得不舍得。」
那仆人一愣,接著说,「秦爷是看中了北方的铺子准备在那扎根发展了,也是,京城里可是繁华多了,和我们这一比,我们这就是乡下地方了。」
叔成听著笑笑,把伞交了那人,一转眼就看见了鸣凤。
鸣凤站在那边的走廊外,仍然是不展眉的样。一晃十年过去了,鸣凤却没多大的变化,就好像只是身上的衣衫换了一件,那表情也还是一样的平静。鸣凤站在屋外望著他,表情冷淡地,他恭敬地低头行了个礼,「大少奶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