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八哥在笼子里乱飞乱撞,惊恐地惨叫:「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
霍去病脸色越发难看,这臭鸟到底是从哪学来这几个字的?难道是老板故意把脏口儿卖给了自己?不,要是那样的话,买回来不久就应该能发现了,可现在都已过半个月了。他在原地僵了会,似乎想到什么,于是抓着鸟笼抬腿就走。
门砰地被撞开,李延年抬头,看见气势汹汹闯进来的霍去病,笑道:「不知霍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霍去病把鸟笼往桌上轻轻一放,笑的狡黠:「担心李公子病中寂寞,所以给李公子找个伴儿。」
伴儿?李延年顺着他的手看去,望着八哥。那八哥因霍去病一路走动,嗓子里直咯咯,直到这会才惊魂初定,松松羽毛,开口叫道:「娘娘腔。娘娘腔。」念了多次,倒越发流利了。
李延年心中一刺,再瞧霍去病脸上表情,已明白他的用意。暗嗤了声:幼稚。笑道:「想不到霍大人能找到会说这三个字的八哥,想必找了很久吧?真难为霍大人放着正事不做,就光找脏口儿的八哥了。」
霍去病怒道:「我才没有特意去找呢!」
李延年奇道:「哦。这么说大人是故意教给它这三个字的吗?」又微笑,「那霍大人真是费心了。」摇头叹息,「想不到谦谦君子的卫大人,竟有如此不肖的外甥。真是可叹卫大人一世英名啊……」
说完转过脸去面朝床内,不再理会霍去病。
霍去病气得直握拳,原想用这八哥来激怒李延年,不想反被羞辱了一顿。好不容易忍住揍人的冲动,霍去病摔门而去。
李延年回头,看见八哥被丢在桌上,和他大眼瞪小眼。八哥翻翻眼皮,又是一声:「娘娘腔。」
接下来的日子,伺候李延年的婢女总是看见霍去病自信满满得意洋洋地来找李延年,然后没多久就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出。因为他每次来都不是空手,所以李延年房里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大到摇摇摆摆的木马,小到女子用的镜子和胭脂粉盒,应有尽有。当然最热闹的还是那只八哥,这八哥越发聒噪了。
「……卫大人……卫大人……娘娘腔……娘娘腔,卫大人娘娘腔。」
八哥突如其来的叫唤让正伺候李延年喝茶的婢女把手里的杯子打掉了。那八哥还不满意,继续叫道:「广利。广利。广。广。为。难为。难为。皇上。皇上上。上。上霍大人。人。人。……」
听说了这八哥的事,卫青只有苦笑。鸟儿只会断章取义地重覆些简单的词语,怪不得它。现在李广利不在,去病愿意和李延年多加亲近也是好事,哪怕吵架也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毕竟在他周围年纪相仿又能不拘礼仪相处的少年实在少之又少。
李延年的伤口在先前本已好了五六成,但因为强行快步行走,才扯动伤口重新裂开。现经过细心调养,痊愈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不少。月余后,李延年终于能下地行走,虽然还不若完全无伤的人,但至少不再感到寸步难移。
卫青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把他唤到花厅。李延年恭谨地跪拜见礼,感谢卫青的大恩。卫青点头,让他起身入座位。
待奉茶婢女离开后,卫青道:「李公子,令弟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吧?」见李延年点头,继续道:「我与令弟虽只相处了两年,自认对他还是有点了解。说句实在话,令弟确实不适合战场搏杀。」看见李延年脸色,急忙道:「——当然,令弟年纪尚轻,见识尚浅,等以后经验积累的差不多了,谁也说不好会如何。」放柔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令弟的心性不在征战上。要他杀敌,倒不如说是在杀他自己。」
案上有几个卷轴,卫青抬手拿起,道:「这是令弟作的几篇赋。在这方面我见识浅薄,说不出什么,就请李公子自己看看吧。」
卷轴徐徐展开。李延年起身,走近去看。
李延年看着看着,双眸中水光盈盈。行文中字字句句无不柔和内敛,清雅自得,让李延年想起作者的眼睛。
李延年眨眼,不让泪水滚落,自嘲地一笑:「我竟然从来都没看过他的文章。是我疏忽了……」
卫青道:「我请人看过了,令弟在文字上颇有造诣,以他的年纪来说实在难得。如假以时日,成为一代宗师也未可知。李公子当初为令弟选择的路,错了。」
李延年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卷轴,对卫青的话恍若未闻。
卫青原本还想说他几句:为了弥补自己当初的一个过错,而犯下更多的过错,以至得不偿失,代价大而无人满意,这是何苦?
但现在看了李延年这模样,也不忍心再说他什么了,他能明白就好,不必穷追猛打。卫青也能理解李延年为何硬要让李广利从军,先前李延年说这是李广利出人头地唯一的干净出路,确实如此。如果选择当文官,几乎不可能创造出什么丰功伟绩,因为文官所做的工作都是看不见的;而武将就不同了,上阵、杀敌,一是一,二是二,赢就是赢了,输就是输了,以胜败论英雄,谁能说三道四?
停了会,卫青把卷轴重又卷好,道:「不日令弟就将回长安。到时你们兄弟好好聚聚吧。」
有了援军和任安相助,李广利重整旗鼓,战局进展颇为顺利。
李延年摇头,微笑,透明无质。「不必了。我哪有脸见他呢?是我又让他背上了无能的骂名。」他原本以为:李广利如果失败了,他们最多也不过就是个死字;他们本来已是最低下的倡伎,下场再凄惨,又能不堪到哪去呢?却没想到,事到临头,要接受事实是如此艰难。
卫青有些不忍:「李公子——」
「不过至少皇上除了他贱民的身份。」李延年笑道。「就算回来后被罢官,以后他还能做别的行当。呵呵,至少不完全是无用功。」
「李公子就没考虑过自己吗?」卫青越发不忍,「李公子既不愿与令弟见面,往后有何打算?」
李延年答得干脆:「回三春晖。」
卫青惊道:「你还要回那种地方?」
李延年脸上又恢复了原有的轻蔑神情,冷笑道,「盗亦有道,何况是倡伎?先前我就说过,倡使二字,原本是指歌者和掌握技艺的乐师。李家的三春晖,是雅乐的三春晖乐坊。把它变成娼馆的不是三春晖的倡伎,而是心怀邪念的寻欢客。我们堂堂正正地开门做生意,不曾做过一点伤天害理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卫青自知失言,面有愧色。李延年又轻叹道:「三春晖上上下下一百余口,都是可怜人啊。如果三春晖没了,便再无可遮风挡雨之处。」对卫青道:「大将军,我可否为三春晖上上下下一百余口讨个思典?如果有恶霸寻衅闹事,还希望大人能为我们撑腰。」
卫青道:「这种事情应该由官府来管吧。」
李延年冷笑道:「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官府不变着法子收苛捐杂税就谢天谢地了。」
卫青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如果有不讲理的人,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李延年顿时欢喜非常,再次谢过卫青。花厅后,霍去病靠在墙边,默默无言。花厅内一切他都听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