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时被追杀,只好改装逃走。」
聂乡魂心中一动:「你是淦额达!」
「好聪明的孩子。不过我只有在寿春叫做淦额达,在这里就不叫这名字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告诉应该知道的人。」
聂乡魂「哼」了一声:「随你便。我看你还是快走吧,杜瀛答应了王文基要帮忙抓你,要是给他撞见就不好了。」
「我就说吧,杜瀛跟王文基根本是一丘之貉,不管王文基做了多少下三滥的事,杜小七还是站在他那边。」
「不是这样,他也是很为难,但是他真的欠王文基太多人情了。」
淦额达微微一笑:「你还真是维护他到底啊!」聂乡魂脸一红,蹙紧了眉头。
「你放心,他认不出我的。」这倒是真的,淦额达的通缉图像跟眼前这人完全不同,显然也是易容过的脸。
聂乡魂心道:「假脸,假名字,假嗓音,哼哼,这人还真是假得彻底。」
淦额达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不叫假,叫千变万化。狡兔尚且有三窟,人在乱世怎能不多几个面目?」
聂乡魂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读得出自己心意。
「我光看你的眼神就猜到了,你这张脸藏不住事,将来只怕要吃大亏。」
一个陌生人尚且能读出他的心思,杜瀛那猪脑袋却是怎么也搞不懂,想到这里,着实气闷,冷冷地道:「劳你费心了。」
「我说真的,你不多学点本事是不行的,总不能一辈子让杜瀛抱着跳来跳去吧?」
「你既然这么好心,那把你的易容术教我啊。」他只是随口说说,像这样绝技,淦额达怎么可能教给非亲非故的自己。不料淦额达非常爽快地道:「好啊。」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早想收个徒弟了。」
「可是我们素昧平生……」
「你记性真差,我刚刚才说过我认识你爹娘,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如何,要不要在这里拜师啊?」
聂乡魂呆了一会儿,忽然噗哧笑了出来:「我懂了,我懂了,你跟龙池派有仇,想靠我对付杜瀛跟王文基,是不是?算盘打得可精!」
「嗯,脑筋很清楚。我喜欢。」
「你省省力气吧,我受够被人利用了!」站起正要走开,淦额达一把拉住他,不愠不火地道:「我告诉你,人活着本来就是为了被别人利用。一个不能被利用的人,跟废物没有两样。」
「什么?」
「郭子仪、李光弼为什么飞黄腾达?因为他们能够让李亨利用。庶民百姓也是如此,男人利用女人生孩子作家务,女人利用男人供养生活所需,人伦才能延续。每个人都是这样。我敢说你跟杜瀛一定也是彼此利用,只是你自已不承认罢了。」
聂乡魂毫不客气地问:「那你是为了被谁利用而活的呢?」
淦额达目光炯炯,没有一点犹豫:「天下苍生。」
「啥?」
淦额达放了手:「你考虑考虑。」起身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离开,杜瀛后脚就带着薛敏喳喳呼呼地走进来,两个人的脸都冻得发红,手上各提二壶酒,显得心情愉快。杜瀛见到聂乡魂,脚步略停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你在啊,太好了,今晚来好好喝几杯吧。」
「你师叔叫你不能喝酒,忘了吗?」杜瀛内伤未愈,临走前王文基严厉警告他绝对禁酒。
「今天例外,一定要喝。」
「为什么?」
杜瀛得意洋洋地宣布:「因为今天是我杜大夫二十二岁大寿!」
薛敏喜道:「真的啊?杜大哥,恭喜你了!」
「对了,把整间店的客人找来一起庆祝,大家不醉不归!」说着就跑去找掌柜张罗请客。
聂乡魂心中暗骂:「不要脸,二十二岁做什么大寿!」然而看杜瀛和薛敏兴冲冲的模样,也只能帮忙安排桌椅,心中一面思索着淦额达的话。他想得太专心,没注意到杜瀛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当杜瀛走进客栈时,心里其实暗自希望,聂乡魂已经不在里面了。之所以临时带薛敏出游,之所以将大部分的钱留在客栈,为的就是这个。当初是他把聂乡魂带出雍丘,是他提议去蜀郡,所以他得负责到底,不能轻易反悔。但是,如果聂乡魂自己离开的话
他就解脱了。不对,他们两个都解脱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离别的呢?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们现在连冬天要不要开窗都可以大战一回合。开窗当然是小事,满腔无处宣泄的怒火却可以把人逼疯。
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人生苦短,哪能整天为这种事伤神?如果不能情投意合,互相扶持,又何必苦苦纠缠?像他跟薛敏,每天都相处愉快,无话不谈,这才是值得珍惜的情谊。至于和聂乡魂的孽缘,只是损人不利己罢了。
他真的太自负了。以为自己一定可以代替南英翔成为聂乡魂的引导者,带着他走出阴影。然而他忘了,人非草木。
树木只要枯叶掉光了,明年新芽就会长出来;而人的一生却像是无法疏通的河道,岁月化成淤泥一层层堆积下来,越晚来的船越难通过。而他,就是那艘卡在烂泥里动弹不得的船。
但是他不能主动开口分道扬镳,只能让聂乡魂决定。当踏进客栈的那一刻,他的心脏紧张得几乎停掉,等见到聂乡魂才又恢复跳动。
果然没那么简单啊,他苦笑。看来蜀郡这趟是免不了了,答应的事一定得做到才行。
等着吧,阿乡。你爹娘的公道,我一定帮你讨回来。然后……
当晚果然全店的客人都来吃瀛的免费寿酒,一群人大口吃肉喝酒,把战事全抛到脑后,十分欢喜热闹。只有聂乡魂待在角落低头扒饭,一言不发。
「来来,阿乡,陪我喝两杯。」杜瀛上了三分酒意,蹦蹦跳跳靠到他身边。
「我喝不下。」白天已经喝了一些,晚上再喝只怕会醉,而他有绝对不能醉的理由。
「别这样,今天我过寿欸,就当给寿星一个面子吧?」
聂乡魂拗不过他,啜了一小口。
「才这么一点,没诚意!」杜瀛斟了满满的一大杯,凑到他唇边:「来,喝了这杯。」
「太多了,不行。」
「来嘛,喝啦。」旁边的人也开始鼓噪:「对呀,喝啦喝啦!」
「我不要……」聂乡魂挣扎着。
「没关系啦,喝下去!」
浓烈的酒气薰得聂乡魂眼睛发疼,使劲推开杜瀛的手,酒水洒了一地,霍地站起:「就跟你说我不喝,你听不懂啊!」
全场一片寂静,杜瀛脸色僵硬,一言不发。薛敏看场面不对,连忙又斟了一杯酒:「来,杜大哥,小弟敬你!」
杜瀛的心情恢复得很快:「好,干杯!」众人立刻又嘻嘻哈哈成一团,聂乡魂大步走了出去。
要是喝了那杯酒,也许连日来的紧张对峙就可以解除了。但是他不能醉。
这几天,他早上醒来脸上都带着泪痕。杜瀛看见他红肿的眼,总会出声嘲笑:「又梦见你家南哥了呀?好痴情的孩子!」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一次又一次,在聂乡魂梦中,他自己脱了衣服,跪在杜瀛面前苦苦哀求他的临幸。把所有的羞耻、自尊全部抛掉,只是不停地哭着,渴望他垂怜。万一喝醉了,难保恶梦不会成真。如果要他在杜瀛和众人面前露出这种丑态,他宁可被五马分尸而死。
此刻,他站在北风呼啸的院子里,听着屋内的欢宴之声,心中只剩绝望。事实摆在眼前,杜瀛跟他已经渐行渐远,不管使多少心机,他就是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