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乡魂没有接过手绢,只是微微摇头,丝缎般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苦涩的话:「做人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可怜。眼前的姑娘,抛弃女子的矜持和尊严苦追杜瀛,求的不过是女人平凡的幸福,然而却不能如愿。
魏千洁,你知道吗?你、我和杜瀛,这谷里的三个人,注定没有一个人会幸福。我们永远不会幸福……
杜瀛站在龙腾峰顶,望着变幻莫测的云雾。他的心就像手上的戒指,原本雪白明亮,现在却黑了一大块。
本来并没有真的打算用雪花玉露丸的。虽然有这念头,理智却告诉他不必如此。只要把聂乡魂带到无人的地方朝夕相处,日子久了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犯不着做这种卑鄙的勾当。
当初在这山顶上,听见聂乡魂焦急地喊他,心里还以为他多少还是有些在意自已。然而事实呢?发黑的戒指嘲笑着他的天真。
他低估了聂乡魂的倔强,也高估了自己的耐性。聂乡魂越是反抗,他就越是急切地想要他,最后终于做下了自暴自弃又无谋的决定。
不久之前,自己还抱着他,从这山顶上一路滑下去。那个时候,两人好像在飞翔一样。那是他一生最愉快的回忆之一。聂乡魂却只认为他是疯子。
该放手了吧!在酒中下药时,就有了这样的觉悟。当他听到聂乡魂在迷乱中呼唤南英翔时,更确认自己已经无望了。反正他永远得不到他的心,反正他们注定要反目成仇,再把他拴在身边也只是痛苦的延长而已。
但是,就在他考虑放聂乡魂自由时,脑中骤然浮现聂乡魂在他吃下毒饼时,脸上浮现的微笑。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还是办不到。明知该是让步的时候,高傲激烈的本性就是不允许。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既然你恨我,我就让你恨个够吧!这样你才会注意我。只要有恨,你这辈子就离不开我,真正是属于我的人。有本事的话,就放马来杀我,我等你!」
很久以后,当杜瀛回顾自己的一生,不得不由衷承认,他一生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此时的他还不了解,聂乡魂的笑容,其实是决意与他同死的笑。
夜里,聂乡魂睡梦中平白无故睁开眼睛,赫然发现黑暗中杜瀛的身影就坐在他身边。他直觉地跳了起来,整个人缩进墙角。
杜瀛心中刺痛:「你就这么怕我?」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缓缓地道:「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如你所愿,离开卧龙谷。」无碍随时会进谷来接魏千洁,到时只怕连他也会一并被拖回飞龙寺,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好端端为什么要走?哦,你想逃婚,是不是?」
「只要我师父找不到我,婚事就办不成。」
「你能逃多久?早晚,要回寺里的。」
杜瀛实在很想告诉他,他早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但是说了又如何?反正聂乡魂根本不会在乎,因此他只是淡淡地道:「到时再说吧。」
聂乡魂心里大骂:「你就不会明白向你师父拒绝吗?懦夫!」嘴上说着:「那魏千洁呢?你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反正无碍师兄很快就会来接她。」
「这样太可怜了。」
杜瀛冷笑:「几时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莫非聂二爷终于开窍,想尝尝男欢女爱的滋味?这我倒是可以安排。」口中调笑,心中却是万分气苦:聂乡魂对这认识没几天的女子竟比对他还要体贴!
聂乡魂一抬手:「随你怎么说。我们要去哪里?」
「听那女人说,李隆基逃到蜀郡去了。我们就上那儿去找他,叫他给你磕头赔罪,以后你就别再跟李家过不去了。」
聂乡魂悠然微笑:「然后呢?你就放我回南哥身边?」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杜瀛的肩膀剧震了一下,心中满意极了。
「你到底要不要走?」
聂乡魂仍是微微地笑着。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杜瀛根本不需要问他的。答案一开始就注定了。
「好啊。」
于是,在魏千洁的追赶叫喊声中,和白桦树林里致命机关的夹击下,杜瀛怀中搂着聂乡魂,离开了这凝聚了一切爱恨、矛盾和恩怨的卧龙谷。
第十章
深夜,镇隆寺上下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见流离失所的百姓躺了满地,四周异常寂静,连伤者的痛苦呻吟声都是小心冀翼,从紧闭的嘴里偷偷漏出来的,似乎生怕唤来更加残酷的命运。
年轻人压抑着满心焦急,谨慎地跨过地上的人群,来到大殿中。这里是唯一没有人歇息的地方,因为大殿里的夜叉塑像太过狰狞逼真,会让在生死关头挣扎的人们更加感觉黄泉逼近。就在这庄严又阴森的地方,年轻人找到他要找的人。
「南哥,你怎么这么晚还爬起来?伤得这么重还乱跑,要是骨头又断了怎么办?」
腿上还系着夹板,虚弱得像要散架的青年正伏在地上,听到义弟来了,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持续对着观音的塑像不住叩首。
「南哥……你怎么了?」不由分说一把扶起那青年,只见南哥额头已经淤血,眼中布满血丝和泪水。
年轻人惊惶不已:「南哥,到底怎么回事?南哥!」
南哥不住摇着头,试着挣脱他的搀扶:「乡魂,你别管我,你不懂的……」
聂乡魂长叹一声:「南哥,你不要想大多,菩萨一定会保佑你赶快复原的……」
「这可难说了!」清亮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虽然不带任何讥嘲,但是在这种年头,未免爽朗得刺耳。聂乡魂回头,原来是前日在汾州城中救了他们两人的黑衣青年,也就是镇隆寺住持无碍的师弟。
「你这话什么意思?」
杜瀛倚在门边,慢条斯理地道:「在我看来,南大公子并不是在求菩萨保佑,而是求菩萨原谅吧?是不是啊,南老大?」
聂乡魂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大哥行得正立得稳,要求什么原谅?」
杜瀛笑道:「这位小老弟这么够意思,南老大福气不浅哦不过你真的行得正立得稳吗?」
聂乡魂对他怒目而视,本想回嘴,却发现被当面讽刺的南英翔低垂着头,一语不发。
「南哥……」
杜瀛有些不耐烦:「你仔细回想一下,汾州太守的老子是怎么死的?」
前天夜里,安禄山手下将领何千年带大军将汾州城团团围住,太守还算有志气,没像其他城一样望风投降,而是率兵在城墙上严阵以待。没想到正要开战时,敌军阵前押出了一个老人,正是太守的父亲。这招用意一目了然,投降,不然老人就第一个死。
太守顿时没了主意,在城墙上痛哭失声。聂乡魂跟众人一样,都心想这回铁定也得投降了,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的南英翔不见踪影。就在此时,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射中老人心窝,自然是当场取了老人家性命。这一着不但太守大惊失色,连何千年也一脸惊讶。
太守怒发如狂,下令顽抗,所以才会发生之后的攻城血战,以及敌军进城后大肆杀戮,也造成南英翔被马踏伤,逼得聂乡魂不得不踏上禁忌的西方。
「这有什么好问,被箭射死的啊。」
「你没注意到那支箭是从城里射出去的吗?」
「那又关南哥什么事……」聂乡魂倏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老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