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震,呼吸顿下,憋得胸口闷痛才细声开口:“希望。”非常希望呀!
“蚨儿。”扶她坐在树下,他盘腿坐下,以袖拂过细密的山草野花,敛下的眼移向她,看到她的小脸上有些激动,“怎麽了?”
“没什麽,眼里进沙了。”青蚨找个蹩脚的理由,压下眼中突来的热泪。
空门化心举袖轻轻拂过她的脸,又让她一僵。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他莞尔,手指若有似无的滑过她的颊。“你头上有虫。”
什麽虫?看清他指上小如米粒的软趴趴毛毛虫,小睑写满恶心,“哇!走开走开。”身子自动远离,直到他将虫放在树皮上,她才慢慢挪回,“你是怕我压死它,对吧?”亏她觉得脸上有点热,以为他在摸她的脸,原来是自作多情。
“蚨儿,我知道你想问我。你若想知道,我不会瞒你。”空门化心斜靠树干,看向蓝天。
她不语,心中却激动难平。除了让她安详精进,他从未主动过。如今主动问她,说不会瞒她,是否在他心中,她离第一位的距离又近了大大一步?
俊颜仰望蓝天,几缕乌丝垂飘,是她刚才故意挑下的。他的样子,让她好想参见佛门祖师啊。
她的小脸不禁又红了起来。她向来随心所欲,脑子未反应过来,人已经扑到他怀中。“我想知道。”
知道他想解释,她的心中竟是迫不及待起来。
关关检查尸体时曾说,男人一手骨粉碎,另一手骨被捏断,而死亡的原因,是脖子正中心的血洞,里面筋脉全部被挑断,死前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
凶残的功夫。
他在伽蓝不习武,如此凶残的杀人手法,应是七岁前……
“你知道我七岁来伽蓝,十五岁升为右护法,知道我每天在伽蓝做什麽。”空门化心看著飘过的云朵,任她在怀中调成舒服的姿势,“那,你想知道七岁以前我在干什麽吗?”两手自然怀住细腰。
感受到怀中的人点了点头,他淡淡的声音响起,彷佛说著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四岁学会杀人,六岁便能独自取人性命。我爹曾说,我是他养的一只小野兽。啊,他是杀手,他要求自己的儿子也成为杀手;好像……我有几个兄弟……记不得了。”记忆遥远渺茫,他的声音如轻风飘荡,混合在山风中。
“七岁时,一群自称江湖正道的人设下圈套,本想杀了我爹,没想到反被我爹给杀了。死了很多人,我记得,师父当时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他们见我是孩子,却能毫不犹豫的杀人,手段凶残刁钻,便有了杀我之心。爹教了我许多杀人的武功,我最喜欢的只有一招,就是……”空门化心两指并竖,在空中轻轻一勾,“断人喉管,一招便能取人性命,够快。如此也能免於听到刺耳的声音,够静。”
“你师父当时也要杀你?”模糊的声音轻问。
“不,他是唯一不想杀我的人。当时很多人拿著剑和刀要杀我,爹无暇顾及我,我不知能不能对付这些人,头一次感到害伯。其实,他们不拿著刀剑杀我,我根本不会去杀他们。做杀手,并不是见人就杀的,但他们不信;我只记得自己脸上手上全是血,有人被我杀了,也有人在我身上割出伤口。那些人的脸已经记不住了,只有师父……当我五指扣在他脖子上时,他居然笑著对我说:‘孩子,我教你一些新鲜有趣的东西,你想学吗?’,然後……”
“你就随他来到竹林伽蓝?”青蚨伏在他怀中的身子未动。
“不,我想他是骗我。”他呵呵的笑了笑,让人感到低沉的震动。“人人要杀我,他居然想教我新鲜有趣的东西,我呆了一下,被他乘机打晕过去,等醒来,爹和那些人全都不见。养好了伤,师父便带我来到伽蓝,正式收我为徒。我有个师弟,十多年前云游天下去了,不知何时会回来。”
“他打晕你?”老和尚真狡猾啊!
“其实,有些事我已经记不得,可总记得师父当时的样子,记得那种揪心害怕的感觉。蚨儿,或许我并不如你看到中的那麽慈悲善良,我只是……在怕。”
“嗯。”青蚨的脑袋在他怀中蹭了数下,吸了吸鼻子。
他在怕啊,原来,他是在怕。之所以把“扫地恐伤蝼蚁命,为怜飞蛾莫点灯”挂在嘴边,不是念给她听的,他是在提醒自己呀!所以他走路慢,怕踩死一只蚂蚁,不点灯,怕伤了扑火的飞蛾;甚至不进罗汉殿,不看习武僧,是想彻底忘掉自幼学会的凶残武功吧。
可惜,他爹教得太好,恐怕他自己也知道,在睡梦中他亦能杀人;难怪他会捻人脉象,难怪他不想引人注意,难怪他住在幽静无人的护法堂,难怪他……总是赶她回去。
“忘不掉……就不要忘……”青蚨枕上他的肩,红唇在他耳边轻喃。
“十岁前我总是做恶梦,梦到有人要杀我,一遍遍重复著那种揪人心痛的害怕与无助。最初,我并不顺服,甚至有杀掉师父的想法。师父先教我打坐,再入禅静心。偶尔,我仍会梦到一些可怕影像,却朦胧很多,害怕的感觉也没那麽强烈。”
“化心,我爱你,七岁前七岁後的全都爱,你也爱我好不好?”老和尚的教养也很成功呀,他现在根本就七情参如来,六欲拜观音。
“蚨儿,你爱我什麽?”空门化心肯定两年前从未见过她。
“你管我爱你什麽!”脾气不好的最佳证明,只听她道:“你爱我,我也教你一些新鲜有趣的东西呀。”现学现用。
他嘴角要笑不笑,近乎抽搐,“例如……”
“例如,这世界上除了人,还有些奇怪的东西,青蚕那家伙就不是人,也许焰夜族的族长是人类长期供奉的火神或灶君也不一定;还有,我见过雪白的千岁蝙蝠哦,他们会说人话;还有还有……总之世上有好多稀奇的东西,比佛经好玩许多,你要不要看看?”很引诱的语气。
“似乎很有趣。”他点头。
“你信我?”他过於爽快的点头倒令青蚨惊异。
“信。”为什麽不信呢?“尝一肉,知一镂之味;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你说,我就信。”以前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以为虚虚实实只为引他注意。她会驭火,他以为那是一种武功,如今看到奇怪的人、听了奇怪的事,倒让他对世间的一切好奇起来。
人生的变化,有许多时候是因为好奇而起的;或许他此刻不知,今日的点头,已暗暗为他引出了另一条道路。
他信她、信她!青蚨好高兴,好激动。喉头有点乾,一定是山风吹得太多;眼睛有点涩,是……日头太毒,对,是日头毒。
紧紧抱著他,她不觉得这些理由立不足脚,一心只想著……只想著……
“化心,你爱我吗?”
感到他的身子僵硬了些,随後温暖的大掌抚在她头上,她颊边一络乌发似乎被他挑起,耳中响起怦咚的狂乱心跳。
怦咚枰咚!混帐,太吵了,害她都听不清他到底有没有回答。
山风吹啊吹,吹散云朵,吹出灿烂的阳光;一直吹……
不知是风声还是叶声,她听到细微的轻应,额上随即覆上温暖柔软的唇。
“蛀儿,男女之情我不太明白。也许,我爱你没有你爱我爱得那麽深,如此,你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