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凌坐在原地,拈了根草叶,冷笑一声。
“一等又如何,还不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了怔,眯眼笑了。
“我倒没看出,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纪凌拂衣而起。
“我可不是修道来的,你要愿意,我们搭个伴,把这一山的兔子都逮尽了!”
陆寒江抚掌大笑,说了声:“好!”
二人一路下山,纪凌忍不住问:“你也是个痛快人,干嘛憋在这里?”
陆寒江看了他一眼。
“你可知我年岁?”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貌,可念及他那句“拔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倒又疑惑了。
陆寒江伸出一根指头。
“到明天春暖,恰是我一百岁生辰。呵呵,修道自有修道的好,谁不爱长生不老。”
纪凌暗暗吃惊,脸上却故作不屑。
“此地这么无聊,便活百岁也没意思。”
陆寒江哈哈大笑。
“我贪的不是‘长生’,而是‘不老’,普通人五六十岁已是弯腰曲背,焉能如我撒鹰走狗,享世间快活。”说着,拍了拍纪凑的肩膀。
“难得投缘,我认你这个小兄弟,哪天得了空,教你些小小把戏。”
说话间,已到了玄武殿的后门。
两人悄悄掩进门内,陆寒江拿簪子将锁眼重新拨上,道了声:“明日再会。”
一猫腰,他跨过花栏,抄近道朝正殿跑去。
眼瞅这人一溜烟没了踪影,纪凌背过身来,顺着长廊往前走。
这玄武殿内楼宇重重,曲径迂回,又兼树丛掩映,花影婆娑,路并个好认,好在纪凌是个识途的,才没迷了方向。
纵是这般,等他摸到自己住的偏殿,也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间偏殿前头有个小小的庭院,置几方太湖石,石边栽了树白色的碧桃花。时值春末,翠叶间花蕊堆叠,密密层层开了一树。
树下立了个人,许是等得久了,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
天边的斜阳正是欲坠下坠。昏黄的光影里,那人淡然的一张脸异样的柔和。
晚风过处,送一脉甜香,中人欲醉。
仿佛怕惊了个好梦,纪凌轻轻走到他跟前,默默端详着他。
那人耳力却是极好的,略偏了头问:“纪凌?”
“你怎么来了?”
听纪凌这么问,那人笑笑。
“我该问你:怎么走了?”
“你就为这个来的!”
纪凌冷哼了一声。
“这会儿找上门来了,早间你可不是这张脸。”
谢清漩微微变了颜色,纪凌一把捏住他下颔,抚上那水色的唇。
“你跑这趟,怕是不情愿吧。其实我成仙入魔又与你何干呢?你不口口声声要除了我的么?嗯,怪只怪你命不好,你我总是缠在一起了。”
说着纪凌把那人拢进怀里,贴着他的耳廓恶意地低语:“你师父把你给我了,对吧?”
“啪”地,纪凌左颊重重挨了一下。
纪凌一时傻了,他长到二十岁,从来只有他甩人嘴巴,几曾吃过这样的亏。
等同过味来,心火腾地就上来了,他扬手要打,谢清漩却自己往后跌了两步,直撞在碧桃树上。
那满树的白花都熟透了,经不得碰,打着旋儿,零落而下。
有几瓣沾在了谢清漩的脸上,他那张脸却挣得比花瓣还要白上几分,眼帘紧紧合着,跟个死人一样,只有垂落的右手一个劲地在颤抖。
对着这样的谢清漩,纪凌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那句话本是随口说的,可看这光景,竟是歪打正着了。
纪凌平日里最恨谢清漩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可真扒下他那层画皮,摸着血淋淋的肌骨,倒又不忍了。
他不由想到那口乾坤袋里谢清漩绝望的模样,那一滴清泪,还有将一腔子热血还给自己的疯狂。
这么想着,他满怀邪火渐渐熄了,胸口泛上一股莫名的滋味,酸酸涨涨,说不清,道不明。
纪凌双手捧定了那人一张脸,动了动嘴唇,却又无话可说。
此时日头滑下了西山,只剩些余晖,小小的庭院便似浸在一坛酒里,浮浮薄薄,到处是琥珀般的颜色。
指底的肌肤润滑如玉,透一点温腻,纪凌不觉有些恍惚。
手指沿着谢清漩的脸颊往上爬,抚过挺秀的鼻梁,覆住了扇子般低垂的睫毛,手底好像罩住个蝴蝶,微弱地翕着翅,忽地掌心暖暖地润湿了。
纪凌“咦”了一声,待要拿开双手,却被谢清漩按住了。
“不要。”
纪凌素知这人外柔内刚,却不料到了此时他还要逞强,不愿在自己面前落泪,心里生出几分怜惜。
他叹了口气,把谢清漩的脑袋按在胸前。
他低声说:“放心,我不看。”
谢清漩怔了怔,慢慢地放软了身子。
纪凌揽住他的背,把他往怀里带。
六月天气,两人身上都没几层衣服,贴得紧了,彼此的心跳都压在对方胸骨上,虽是各怀心事,却也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半晌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仰起头来,脸还是煞白的,却不见了泪痕。
暮色裹一对空落落的眸意外的动人,纪凌心里一荡。
“你看得到我吗?”
谢清漩摇了摇头,纪凌不死心,把他的手抓过来,贴在唇上。
“你作法时不是会开鬼眼么?那时总见过我吧。”
谢清漩嘴角透出一丝苦笑。
“你若问的是这层皮相,我看不见,一切妖魔入了我的鬼眼,都会现出原形,”
纪凌暗自心惊,却故意笑了问:“哦,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你真想听吗?你是一棵鬼藤,藤蔓间俱是淋漓的汁液,放一树紫幽幽的花,一朵朵张牙舞爪,腥臭非常……”
“够了!”
纪凌厉喝一声,将谢清漩的双手按在自己脸上。
“看不见,你总摸得到吧?这才是我。”
“不过是个皮囊。”
“你见的也不过是虚相!”
两人一时默然,这世间的真伪虚实,谁能说得清呢?
没什么是可以推敲的,剥掉了浮华,下头总是千疮百孔。
寸人若漂萍,总得信些什么,抓一缕浮根,拿一层画皮哄住别人,也哄住自己,挨过百年,便是一生。
纪凌从不曾想过这些,此刻念及:心中一片茫然。
他生在太平盛世,又有父辈的爵位庇荫,凡事都有人尽心竭力地帮着打点。日子过得顺滑了,项上那颗人头也就真成了个吃饭的家伙。
可眼前疑团堆叠,由不得他不想,谢清漩的心意,黎子春的算盘,这一切的一切,他看不透,却又事事关己。
撂不下,也推不开。
“你给我句实话。”纪凌说着,把脸深深埋进谢清漩的双掌。
“你恨我吗?”
“恨。”
谢清漩答得意外的快。
“那为什么还来?你知道……我见了你,总不会放过……”
纪凌觉着谢清漩的手指挣了一下,却还是柔柔地托着自己的脸孔,他心里更明白了。
“你师父让你来的?他知道我们的事吧?”
谢清漩低低地说了个“是”。
纪凌抬起脸来,见谢清漩咬紧了唇,咬得太狠,都见了血,一把扣住他下颔。
“你不疼吗?”
谢清漩叹息一声。
“我恨我自己。”
“傻瓜,你是让黎子春卖了!”
谢清漩拍开纪凌的手。
“祸事俱都是我惹下的,师父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看中了你的天分,想纳你到玄武王的座下,来年魔尊更迭,一场恶斗就在眼前,多个人,也总是好的。”
纪凌冷笑。
“所以,你就肉身布施?”
谢清漩淡然一笑,恰似暮色里绽了一朵幽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