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瑛,如何?」段思廉背了双手,立在窗前,欣赏着窗外的雨势,以及随着雨水沿着山坡不断滚落的泥石。
他住在堂子里唯一的阁楼上。赵珺知道他喜欢高处,下意识地把这间阁楼上的房间留给了他。
「爷,王爷拒绝属下为他疗伤,连屋也未让属下进得。」铁瑛回答。
对段思廉,他只叫一个「爷」字;「洱海月」所有的属下都只叫他一个「爷」字。因为,他要夺权,成为大理的君王。他不是什么「爵爷」,而是万岁爷!属下们都急切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知他不会让你诊治,所以才说,只要把药送去给任擎剑就可以了。我问的是白玉堂和展昭,他们如何。」段思廉转过身,在桌边坐了,倒了两杯热茶。一杯给自己,另一杯给铁璎。
「展昭暂时不会如何,白玉堂自然也不会如何。只要心定,醉卧红尘便不能伤他。除非——」铁瑛躬身接过茶杯。杯身透出的暖意让他微微一颤,顿了一下。
「除非什么?」段思廉挑起眉问。
「除非入了冬,仍没有击败杨春愁,得不到解毒之法。那个时候,展昭必死无疑。展昭若死,醉卧红尘之毒定然立刻发作,而且是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伤心之人,心绪混乱,心脉脆弱;剧毒攻心,心脉尽断,若是不死,除非他是神仙。」铁瑛答道。
「这……若是当真无法尽速击败杨春愁,可有其他回环的余地?」段思廉再问。
「不仅没有,属下还担心,根本无法坚持到入冬。」铁璎道。
「此话又是怎讲?」段思廉不解皱眉。
「常人只知寒冰掌狠毒,却不知它究竟狠在何处,是如何狠法。寒冰掌的寒毒不同于寻常毒药,它侵蚀的不是人的五脏六腑,而是感官。举凡中掌之人都会逐渐丧失掉自己的感官,先是视觉,而后是嗅觉和味觉,最后是听觉。多数人根本挨不到最后便已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废人,过着无影无声、日月无光的日子,自我了断而死。」说到此处,铁瑛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上好不容易聚起的一丝热量仿佛都在提起寒冰掌的那一刻散去了。
「那么,在此之前,还剩多少时间?」段思廉站起身,重又望向窗外。
「若往宽算,不足三月。依爷此前所说展昭中毒的时间算来,近日寒毒恐怕已经开始伤及他的双眼。」铁瑛道。
「不足三月……不足三月……当真没有一点办法拖延?任何办法——」段思廉转过身,双目直直盯向铁瑛。
「有办法也只能说是『恶法』。那寒毒好比阎王的招魂幡,既中了,就容不得人轻易去解。」铁瑛连连摇头。「毒若发作,侵入感官,越是抑制,越是伤身。比如眼下,如果哪日开始毒发,展昭双目有异,属下若用药控制,表面看来可以向后拖延他失明的时日,实际却无异于要他服毒,只会损伤他的经脉,折损他的寿命。」
此话之后,便是良久的静默,静得铁瑛心中砰砰直跳。半晌,才听段思廉道:
「铁瑛,你觉得……我这些日子,会否太专注于私情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爷心中想的是大理的大局,兄弟们都愿舍命追随。就算爷有一点点私心,也是真情流露。何况,王爷是人中之龙,白玉堂、展昭与他那一干属下亦都是栋梁之材,若是能连同王爷一起留得他们在大理,自然也是可喜可贺的好事一桩。」铁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段思廉既开口问了他,就是当真动了放不下的情;也是他追随他十数年来,第一次见他动情。
「当日,我为求得赵祯信任、借助大宋兵力,迫他与云妍定亲……我以为,我可以放得下这份私情,来到中原见了他才知,早已无法放手……」段思廉双眼微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又过了片刻,才长叹了一声,吩咐铁瑛:「罢了,你先下去更衣,打理妥当,然后请王爷前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若他不肯,你就告诉他此事人命关天,他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随你同来。」
「是。」
铁瑛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来到楼下廊中,又是激灵灵地一抖——
他行医二十年,救人无数;却不知此番,是否不得已要亲手害人性命。
风雨无情啊……
自古帝王,千秋基业,哪个不是由无数血肉筑成?
壮哉!
哀哉!
※※※
七月二十二,不觉已行至乌蒙部,大理近在眼前。
巴州一役除了道彦、还了百姓们一方清净天地后,一行人又开始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赵珺突然急了起来。原本前半段路程是赶十日缓两日,重新起程后成了赶半月缓一日。如此一来,行进的速度虽然快了,但也不免过于急噪,弄得人困马乏。向孤波曾经私下问起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他也只道想早日到达大理,与流云飞龙一明两暗十二路神骑大队人马会合,以免夜长梦多。
乌蒙部虽属大宋,但远在西南边关,彝人依附中原朝廷,划地自为土王,自得其乐。
为免引人注目,赵珺命任擎剑先入乌蒙,弄来几套彝人衣物,几人换了,方才一同进入乌蒙部的属地。
乌蒙自汉至隋己属郡县,彝人归顺汉主千年,却全然未曾被中原同化,一入彝地,仿佛进入另一番洞天。举目望去,男女老幼均身着彩服,绚丽如虹。举凡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草树叶、鸡冠兽牙、绳花火镰之类,能绘能绣的皆被他们披在了身上。男子着裤,女子着百褶长裙,男女皆穿紧身窄袖饰花上衣。看在眼中美不胜收,穿在身上却颇有些不自在。若在中原,怕是此生也不会穿得如此花俏。好在几人身上穿的在当地彝人看来不过是些普通衣物,无甚希奇,穿行于人流之中,谁也不会再多看上他们两眼。
段思廉、铁瑛与幽鹭三人本非中原人士,大理白族服饰亦与汉服迥然不同,便是换了装也不觉有异。赵珺、任擎剑与向孤波身居关外五年,亦早惯于身着蛮服。惟有白玉堂与展昭,此前虽曾到过大辽、西夏,穿得这般夸张仍是生平头一遭。
展昭原本只是觉得衣物裹身,不甚习惯,也并未过多在意,倒是白玉堂整日间似笑非笑、半是邪气半是戏谑的眼神令人极为别扭,好似自己一夜之间生出了獠牙利角,成了什么神魔鬼怪!无奈之下,只好回以眼神警告。
两人这一来一往只道是寻常交流,不知却羡煞了身旁的「有心人」——
所谓神仙眷侣,便当是如此吧?
赵珺轻轻叹了一声,转头看向他处,道——
「我们是首次穿行乌蒙部出关,也不知此处有没有投宿的客栈。」
乌蒙多山,四下环视一周,好似被群山包围一般。
「客栈是有,不过倒不必花了银两麻烦去住。我有一位朋友在此,如果诸位不嫌弃,我便可带诸位到他家落脚。」答话的不是别人,却是幽鹭。
「幽鹭姑娘客气了,倒是我们这许多人前往,怕要叨扰了人家。」
赵珺笑道,遂与幽鹭随意攀谈起来,却未注意坠行在身后的段思廉眼神微微一沉,动了动双唇,把待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事因人起,变由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