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展昭在一旁将李元昊与野利仁荣君臣之间某种未形于表面的微妙碰撞看了个清清楚楚,始终绷起的唇线终于显现出了些许柔化的弧度。
他不知这君臣二人对黑炀的底细掌握到何种程度,不过他们既准许他在营中自由走动、又尊其为“法师”自有特别用意。此前段司洛也曾提起过,野利仁荣向他问起过黑炀,言谈话语中感觉他似乎对黑炀与李元昊间的联系颇为疑惑。
原本人与人间重的是坦诚相待,无论是君臣,亦或是军中将帅都最忌相互猜疑,此番他们便是不立刻生出嫌隙也会就此埋下隐患,日后终会酿下难以调和的矛盾。
这环环相扣的连环阵本就是李元昊、野利仁荣与楚无咎三人设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要不慎踏入其中一环就会立刻牵连其他,难以脱身。不过处身于阵中之后,他却逐渐看清了其间脉络。这三人之中根本没有任何两人是完全信任彼此的,只要自相连相拙处将他们从中截断,整张网路便会土崩瓦解。
至于明日一战之后,他恐怕也难继续于西夏大营中久留,今夜需要做好一切准备,只是不知段司洛究竟做何打算,让他颇为放心不下。
想到此,展昭立刻一转身,离了这是非之地,直奔段司洛帐中而去。
“展兄。”
段司洛见了展昭仍是如平日一般,不愠不火地淡淡露出一个清冷的笑,请他坐了之后,又吩咐慕容无双倒了两杯茶来,才开口道,“展兄今日是来向段某辞行的吧?”
“段兄,你……”听到“辞行”二字,展昭已经明白了段司洛之意。
“段某不能走,必须留在此处。”段司洛摇了摇头,抬起手来,阻止了展昭欲要出口的劝说之词。
“明日一战之后,李元昊定会透过蛛丝马迹看出某些端倪,留在此处十分危险。”展昭闻言,还是忍不住道。
“展兄向来行事缜密周到,此前没毛鼠入营时你与他故意在野利仁荣面前做戏,让他怀疑你有可能是那方派来的间隙,此举除了施展离间计之外,大概也是特意为我所留的后路吧?”段司洛笑道。他早知展昭是有意利用楚无咎将争斗引向西夏内部,但却无力阻止,他虽看得清他一举一动的目的,却永远也无法算得过他;展昭行事总是先他一步,再加上那没毛鼠在另一方运筹帷幄,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段兄如此决定,展某不好勉强,那么就请段兄受展某一拜。”展昭说着,抬手抱拳向段司洛深深一揖。
“展兄何必如此?这一来却是折煞段某了。”段司洛忙道。
“多谢段兄几次救命之恩,亦是多谢段兄的深明大义。”展昭抬了头,诚心道。
不论他自己或是玉堂,段司洛都不止一次出手相救。此番潜入夏营,段司洛想必已看出他的目的;若只为一己之私,他大可利用野利仁荣将他置于死地,自己另觅他法保住楚无咎,但他却未曾动过半分此种念头。
“无咎本就自以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欠了展兄和没毛鼠的,段某本想凭着自己的医术来还,谁知之后又有其他事端搅入,段某也没了这个机会。段某力量微薄,便是留在此地也不可能挽回大势,起初却也未把希望放在这里。段某仍是只有一句话,我只求保他一命。不论用什么方式,此战之后带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忘记过往恩怨,永世不要再回西夏。今日段某以茶代酒,敬展兄一杯。”
段司洛说罢,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祝展兄此去旗开得胜。段某与展兄、与玉堂就此别过。”
第五章
话说那三川口距离延州城不过五里之遥,却是地势险要,两边尽是峻岭高山、深崖陡壁,只有中间一条大路可以入关。因为入口处正位于延川、宜川、洛川三条河流汇合处,故得此名。
此处地形奇特,关外三川口河滩汇集,举目望去尽是一片平坦,四下景物毫无遮掩;过了河滩便开始进关,道路虽还算宽阔平坦,但两侧山林广大,黑压压的遮天蔽日,便是没有战乱之时也是多有虎豹豺狼、强徒草寇的险恶之处。若是调兵得当,把守定了此地,任你千军万马杀来也难得过去。
野利仁荣布下的兵马早已暗暗埋伏下来,占据了险要之处,备下了滚木垒石,只等宋军一到便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展昭再度易了容,在营中盗得兵士衣甲换了,凌晨天未亮时便混在大队人马当中到了此处,只是一路上仔细观察,发现只有几名大将率兵,却未见野利仁荣,心中不禁有些生疑——这等重要战事不亲自督战,实在不似野利仁荣行事作风,莫非另有更重要之事?
此时,忽听身后有人低语道,“将军,李昶恺适才派了人来,说他的人马已经在附近埋伏下来,不过大队人马如此毫无声息,其中必定有诈。”
“无妨,此事天大王早有防备,传令下去,一会宋军到了,杀将起来,不论南蛮兵将亦或修罗宫之人统统格杀勿论!”
“是!”
那人得令去了,展昭听了此言心中却是一沉——野利仁荣不在此处,原来是为防止楚无咎耍诈,亲自前去围剿。
※※※
卯初时分,尚是满天星斗,楚无咎已命令修罗宫上下拔营起寨,出了藏身的峡谷,准备直扑大夏国都兴庆府。他之所以待到今日才起程,皆是听从白玉堂所言。
此前他一举一动俱在野利仁荣掌控之下,若是他提前有所行动必定会为探子所知;野利仁荣知晓后领兵杀来,损兵折将,得不偿失,不如耐心多等两日,待他一心用于三川口一战,分身乏术之时再迅速撤离,赶往兴庆府。就算他此后再调头来追,中间也至少有了一日之差,只要快马加鞭,仍可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楚无咎虽对白玉堂的用意有所怀疑,权衡之下却还是不得不接受了他的主张。只不过,与此同时,他还提出了另一个条件——若要他佯装派兵前往三川口打击宋军,他必须与他一同上路。
白玉堂听后倒是无甚激烈反应,冷笑几声,欣然应允。一路飞奔驰骋在山路之上,却是一马当先,一派潇洒,竟然看不出一点犹疑不舍。
急行了近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大亮,眼看前面就要出山,到达另一处地界。白玉堂突然在山口处猛的一带缰绳,胯下坐骑立刻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玉堂,出了何事?”楚无咎见白玉堂无端端停了下来,连忙催马上前道。
“本来还想过了这山口再设法摆脱你,不过此刻看来倒无须白爷爷自己费脑筋,自然有人要来招呼你了!”白玉堂哈哈大笑道。
“什么?玉堂,你这是何意?你想反悔不成?”楚无咎脸色大变道。
“我未曾答应过你任何事情,何来反悔之说?我帮你出谋划策,挨到今日也算仁至义尽。只不过你起初便未看清对手心思,败局已定,就是神仙下凡也无力助你回天,你好自为之吧。”白玉堂边道,边悠然指向山口之外……
“……”
楚无咎此时再一抬头,立时大惊,只见不远处烟尘四起,阵阵轰鸣般的响声隔空传来,旌旗招展,刀戟如林,好似自天而降一般突然杀出大队人马,为首之人正是野利仁荣!端是一派剑生杀气、斧似沉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