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回来。明天也不,有应酬。后天出差,去上海。不知道几时回来,大概半个月。也很难说,看生意进展。我只要记得就给你打电话。有事打我手机。不用,公司会派人去送的。
我心陡沉,勉强问:\"真的不能回来?要通宵啊?你自己多注意,生意是生意,身体是身体,别太玩命,你出差的东西备全了?明天叫司机来拿衣服?什么时候?好,好,行,行……\"声音黯淡到极点。
我们都不提中午的荒唐。
九信的声音里有小心翼翼的歉意:\"我也不想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回来以后我多陪陪你,好不好?\"
我更加疑窦丛生:如果真的理直气壮,何必连糖衣炮弹都使将出来?肯定是心怀鬼胎。
我们竟都找不到话说---从前,不是这样的。最后他问:\"还有事吗?\"我答:\"没有了。\"结束通话。
我没想到我们还能这样相敬如宾。
其实接到电话的第一个瞬间我就已经怒火中烧,想质问他出差是否只是借口,想无所顾忌地和他吵架,逼他说出真相。
可是我不敢。
我怕又是一场虚惊,我怕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疑,我怕我的猜疑会比事实本身更伤我们的婚姻。我患得患失。
进厨房听见高压锅的嚣叫,心里更烦:连吃饭的人都没有,我还做个什么饭?\"啪\"地关了煤气,伸手就去揭减压阀。
只听阀口一声汽笛般的锐叫,喷出一片白色浓浆,瀑布一般扑在我手臂上,滚烫剧痛。我手一松,减压阀又跌回原处,低头一看,手腕处已经大片地红了起来。
我慌慌张张地冲向水池打开水龙头,湍急的水流打在我被烫伤的地方。惊魂不定,喘息不定。到此刻,才借了这份痛,溅下两滴泪。
是轻伤,上了红花油就没事了,但是我小题大作,不肯上班。请假的时候态度极其不好,横下一条心,决定处长哪怕多问一句,就马上跟他撕破脸大吵。
但是处长说:\"哎呀,烫伤可是很严重的,要不要住院?第三医院的烧伤外科最好,真的不住?两个星期够吗?反正要延假的话,你打个电话来说一声就行。\"
早该知道他不会难为我。
处长其实不过是副处,五十几,头顶秃了一半,剩下一半都白了。站错过队,跟错过人,误过机会,便再也追不上时代洪流,尚存的希望是在退休之前解决正处。有求于九信之处甚多,他怎么会舍得得罪我?过年的时候,他还和老婆提礼品来我家做客呢。
当时,窘的是我,不是他。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人的好意和援手,甚至不用付出代价。
---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其实与我无关。只和一个嫁给问九信的女人有关。
据说聪明的女人天生懂得装湖涂。
我笨。
我在家里,穿着九信的旧睡衣,每天慢慢地荡过来,顺手打开所有房间的门和灯;又慢慢地荡回去,再关上所有房间的门和灯---后来卧室的灯就被我拉坏了。
我想找人聊天。
---对不起,您呼叫的号码是空号,请仔细查询后再拨……
---没有这个人哪。等等,我帮你问问。哦,调走了……
---唷,是叶青呀,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哎,听说问九信现在发了,你家里,一百万总有吧。骗人!哎,多少吗?说来听听,哎呀,又不跟你借钱,你跟我们玩什么花枪……
---你是谁?你找他干什么?我,我是他老婆!
诸如这般。
我想我寂寞。
按门铃的人不算太多。我懒得开门,门铃一声一声,响得要炸开来,我将收音机换个频道。到底门铃还是停了,门外有人嘀嘀咕咕,他一定在猜,里面分明有人,为什么不开门?
九信不曾打电话回来,我认输,我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职业的礼貌口吻:\"问太太,问总在开会,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了很久:\"你告诉他……\"随即气馁,\"算了。\"
想想还是不甘心:\"这次你们几个人出去啊?\"\"有问总,我,老王,小张,就我们四个。\"
\"上海好玩吗?\"\"我们没怎么玩。比较忙,白天和对方谈判、参观,晚上要应酬,应酬完了,问总还要召集我们几个人开会,谈第二天的安排。\"
\"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完?\"\"这个问总没有交代,总是事情处理完了就可以回来了吧。\"滴水不漏,强将手下无弱兵。
我又问:\"九信房间有没有电话,号码是多少?\"
是夜辗转反侧。
铃声响了许久才有人接,\"喂\"一声,我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女声,细细的,清脆的,尾音拖得很长,十分慵倦,仿佛仍然蜷卧在床上。谁的床?九信的?
\"喂---?\"她的声音略高。良久,我疼痛地、颤栗地回她:\"喂。\"然后,挂断了电话。
在黎明前的街道上,我走得越来越慢。夜色里,霓虹处处,笙歌万里,然后所有的车,所有的人,就一个个都不见了,他们各有各的去处。
只有我,是唯一的寂寞。
小姐的笑容里带着诧异,哪有人早上八点来做美容的,却还是热情上来招呼:\"叶小姐,做脸还是洗头?\"
我问:\"许诺呢?\"她仍是笑语可人:\"呀,您来得不巧了,他刚刚辞职。\"
我大惊:\"他住哪里?\"她左右顾盼:\"呀,这我可真不知道。\"
我一时乱了方寸,径直打开皮包,掏出纸币递过去。
我从没想过那样华美的建筑底层是这么狭窄的地下室,也没见过这么小一间房里可以塞这么多横七竖八的身体。诺诺正蹲在地上清理行李,回头看见我,愣住了。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做腻了,换份工作。\"
还是那样的笑,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仔细端详着他的笑,说:\"诺诺,我是把你当弟弟待的。\"
他不作声,良久良久,头渐渐埋于双膝间。断断续续:\"……叫我到后面,去做按摩,拿提成,你知道的,那种……我不肯,我不肯。\"
我不由自主蹲下去,搂住他,搂住他抽动的双肩。
我们一起去吃饭,诺诺埋头吃得头都不抬,终于忙里偷闲深吸一口气,摸摸肚皮:\"吃得好饱啊,好久没吃这么饱了。\"到底是年轻,充实的胃就可以让他暂时忘掉生之苦。
我要了一小坛黑米酒,小口小口抿,不知不觉,就干光了。
突然就问他:\"诺诺,你知不知道你父母为什么离婚?\"他不假思索地答我:\"我爸有钱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嘛。\"
如果我与九信婚变,旁人看去也是如此吧?
我又问:\"他们相爱过吗?\"
他老老实实笑:\"我不知道。你呢?你跟姐夫呢?\"
第四章
我想了很久:\"也许吧,只是,如果感情是花,它谢了;如果感情是钢,它锈了;如果感情是一件美丽的新衣,它过时了。\"然后轻轻喟叹,\"十多年,实在太久了。\"
他轻轻道:\"但是如果是美酒,弥时越久,越是陈年佳酿。\"
我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么有文采的话来,很诧异:\"说得好,有道理,嘿,情如美酒……感情是一瓶黑米酒。\"自己觉得实在幽默,扬声笑了起来,前仰后合,竟是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