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不会按摩,落手重如推拿,将我整个肩、背都捏得痛起来。我忍无可忍,问:\"如果你害怕老板说你偷懒,你可不可以只做按摩状而不用力?我的耐受力很差。\"
他憋住笑,憋得脸都红了:\"姐姐,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
我们就此相熟。
诺诺在美容城里,名义上是见习生,实则是做杂工,包括洗手巾、打开水等等,它们都是诺诺的分内工作,实在人手不够才打个下手。
包吃住,诺诺每月得三百元。
我不禁\"呀\"一声:\"够吗?\"
又觉得自己问得假仁假义,毫无真心。
店中静寂。诺诺穿着黑T恤,橘红短裤,他年轻力壮,肌肉强健,浑身充满了青春。
他分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急切地退了半步。
我失笑,接着又叹气。
我并非有意。十年前,我如何会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眼光。
我问:\"你多大?\"
他笑:\"我不是童工啦。\"
\"你怎么不读书呢?\"
他避而不答:\"姐姐,我不知你是不是记者,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然而他在我后颈上的手,一时轻一时重,不需揣摸便知他的心绪。
许久,我静静叫一声:\"诺诺。\"
然后,我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是那种窥探别人隐私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人,我也不是滥施同情的人,我只是……\"
我完全不知从何说起,他骄傲脆弱的心,是否与当年的九信一样?
\"我想,我只是想……\"最后我说,\"对不起。\"
忽然后颈一凉---那是一滴泪,诺诺的。
他问:\"你听说过省实验中学吗?\"
我讶然:\"那是我的母校。\"
\"我去年收到它的录取通知书。\"
我整个身子都转过去了。
诺诺仍然笑:\"我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叔叔伯伯、表哥表姐,看图识字画片上所有的亲人我都有,但是没有付学费的人。\"
他依然笑着,我的肩背却忽然感到剧痛,是他全身的力气都压到手上。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不过是一张月卡的价钱。\"
然后他开开心心笑起来:\"其实上班也好,自己赚钱想怎么用都行,下班就没人管,又不用做功课,多舒服。你说是不是?\"他问我,眼睛那样明朗与年轻。
我盯着他,慢慢问:\"诺诺,你需要帮助吗?\"
他只是微笑,非常温和、非常温和地说:\"姐姐,谢谢你。\"
我静默许久,说:\"但我又有什么呢?一个丈夫,一个肯付帐的人而已。当我遇上他,他什么都没有,然后他现在什么都有了……\"我怔怔地停住。
诺诺突然说:\"我妈妈以前也总说,她嫁我爸的时候他是穷光蛋。\"
\"然后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他笑:\"他们离婚了。\"
---其实我应该猜得到。
诺诺说,从此,他在法律上属于母亲。母亲离婚后一嫁再嫁,诺诺易姓易得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自己了。
后来,母亲老了。虽然母亲是美女,可老了的美女像七宝楼台顷刻倒塌,满地瓦砾,格外不堪与凄凉,身边的男人就像是过客一样。匆匆忙忙间母亲又一次嫁错了人。
终于,诺诺被继父连踢带打赶出家门,鼻青脸肿的母亲只敢在门后悄悄张望儿子一眼。诺诺重又姓许,但他父亲200余平方米的华宅里已容不下他一张床。
我不由伸出手,绕过身侧,在他臂上拍一拍,仿佛是安慰,又仿佛是什么。
不过五月,窗外阳光灿烂,而大厅里空调机喷出一团团白雾,一片清凉。空调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时间似乎在一瞬间静止,让我蓦然想起十几年前与九信相识的日子。
第三章
美容院的月卡到期了,我又买了季卡。熟到某种程度,我一去便有人急帮我喊:\"诺诺,诺诺,叶小姐来了。\"而诺诺往往一手甩着肥皂沫,带笑匆匆过来。
我靠在躺椅上,不由自主地嘘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我始终不曾对九信提起我去做美容这件事。或者,我是在等他问:\"咦,最近你为什么老是不在家?\"
而我会傲然相答:\"不仅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不容你随便进入我的秘密世界。\"
然而日子仍旧和过去一样,九信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我有时相信他的理由,有时不相信;有时吵架,有时不吵。
我在深夜方归,渴望他在灯下大发雷霆,然后痛快淋漓大吵一架,用泪水醉他的心。
---远远地,黑暗的窗如一双紧闭的眼。他永远忙,永远在说:\"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永远没有时间紧紧拥一下我,轻轻唤我的名字,说:\"叶青,不要乱想。\"
我只好一次次去美容城。
美容城实在是个可爱的地方,有许多的众生相。
一天上午,我到医院开点药,从缴费的长龙里挤出来,已将近十一点,懒得回单位,索性就回了家。
铁门开着,我正疑惑是不是早上出门时忘了关,心不在焉掏钥匙,插进匙孔,来回几转,门始终岿然不动。
我又把钥匙拔出来,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我轻轻地推门,轻轻地唤:\"九信,你在吗?\"没有回答。
我又大声问了一句:\"九信,你在吗?\"然后我就愤怒起来。
\"你开门开门,\"我使劲擂门,擂得一片山响,\"你开门,\"我连踹几脚,连大腿都震痛了,\"开门!\"不知不觉间,我声嘶力竭。
门开了,我一把推开九信,冲进卧室。
床铺完好,窗帘密密遮着,室内幽静,空气无色无味,床头柜上半杯深黄的果珍---是我自己昨晚喝了忘了洗杯。一切如旧。
我慢慢退后,转身,迎面是九信的莫名其妙。我软弱地问:\"你为什么不开门?\"
\"我一听到你敲门就开了。敲那么急干什么?着火了?\"九信生气地说。
他竟问我!我大声起来:\"你为什么从里面锁上门?\"
\"谁锁门了。\"他一低头,\"你看你拿的什么钥匙?\"
我手里紧紧捏着的,分明是铁门钥匙。
九信忽然凝住,闪电般的一瞬间,火焰掠过他的脸:\"叶青,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眼睛在跳,\"你在想什么?你不上班回来干什么?\"
我嗫嚅:\"对不起。\"
他呼吸重浊,渐渐失控,嗓门大得震耳:\"捉我奸?你捉到了没有?我帮你捉!\"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拖过整间屋子,一脚踢开卫生间的门:\"有没有?\"所有的橱柜的门都砰哩啪啷摔开:\"找到了没有?\"
我拼命挣扎:\"九信,九信……\"我们撞倒了书架,书像高山上的雪崩般纷纷洒落,我尖叫起来。
他扶着书架喘息:\"你天天抱怨我不陪你,我特意回来陪你吃午饭,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最后的时刻,他转过头来沉痛地说:\"叶青,你这个样子,跟最庸俗的家庭妇女有什么两样?\"
我手腕上五道红印,记录着他的手形,也记录了他的愤怒,渐渐地,泛入皮肤里。就好像是最沉痛的记忆,沉入平凡的日子里。
傍晚,高压锅在煤气炉上\"哧哧\"作响之际,九信来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