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诺趋前:\"姐姐你醉了。\"
我一愣:\"我醉了吗?这样就是醉了吗?\"想一想,很沮丧,\"我不知道,我没有醉过,\"又想想,安慰自己,\"醉了就醉了吧。\"
起身唤老板结帐,犹自咕咕笑不停,转身对诺诺道:\"我看电影里醉酒的女人都是默默垂泪啊,为什么我会笑呢?\"诺诺扶持我回家。我一路还在大惑不解:\"我到底笑什么呢?\"
还没进门,只听电话响得急切,我信手抄起:\"喂。\"
\"叶青。\"
所有酒意如潮退,我整个人软了下来。
\"你到哪里去了?\"九信仿佛毫不知情,只盘问不休,\"昨天我听小吴说你找我,恰好我又换了房间,怕你打过来找不到我,就给你打,一晚上都没人接。同事同学我找个遍,你都不在。你们单位的人说你手烫伤了,烫得重不重?去医院了没有?手伤了,你不在家里呆着,到哪里去了?\"
我不相信地问:\"你换房间了?\"
\"原来那间房间,开空调吧,冷;不开吧,又热。我这间在十八楼。\"
我不依不饶追问:\"几时换的?\"
\"昨天中午过一点,总台一定要算我一天钱,跟他缠半天。你昨晚到底在哪里?\"
我有点心虚:\"我……在朋友那里。\"
\"谁?\"
\"你不认识。\"
他声音狐疑:\"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絮絮而谈,仿佛寻常夫妻。我还是忍不住要无条件地相信他,就好像忍不住要无条件地怀疑他一样。
我挂上电话,诺诺向我告别:\"姐姐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问:\"你去哪里?\"
他耸耸肩:\"我这么大个人难道还会饿死,总有地方可去。\"
我说:\"我是问你现在、此刻、今天晚上,吃哪里睡哪里?\"
他不作声,半晌,抬头笑一笑:\"也许,山穷水尽了,还会回去。\"
他转身,我唤住他:\"诺诺,\"仍有点犹豫,\"要不然,你就住我这里吧。\"
半晌,诺诺忽然笑了,讥诮锋利:\"你留我下来?像收容一只流浪猫或者流浪狗,把我当一只宠物,在你丈夫不在的时候陪你,我懂你的意思……\"
\"够了。\"我一声大喝,然后软了下来。
\"我认识我丈夫的时候,他还没有你大。\"声音中的丝丝柔情连我自己也觉得了,我指着结婚照给他看:\"喏,就是他。\"
我说:\"他是私生子,几年前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不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女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家中三姐妹,我是最不出色的一个:大学里,我连年拿奖学金,可班主任见到我都要愣一愣才叫得出名字;单位里,我不过做点抄抄写写的杂务,一个月不上班天都不会塌下来。可是诺诺你不明白,一个女人不被需要有多苦。\"
他低声:\"我明白。\"
我一摆手:\"刚才没吃饱,我再去找点东西来吃。\"
诺诺帮我弄饭,顺便嘲笑我的手艺:\"炒白菜你放这么多水,你煮汤啊。\"
饭后,我便大睡特睡,格外安稳,直到被人像拎一个洋娃娃般揪起来:\"叶青,叶青。\"
是九信。
我问:\"你怎么回来了?\"窗外是黄昏。
他的脸贴得那么近,几乎变了形,将光完全阻挡,只是一个黑色的阴影:\"这个人是谁?\"
诺诺在门口半伸半缩地探头。
我说:\"朋友啊,我跟你说了你不认识的。\"
\"你在哪里认识的,怎么睡在我们家?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提?\"九信厉声说,\"他当时就在,是不是?\"
我\"哗\"地坐起,连空气仿佛都在沸腾,我异常委屈:\"所以你今天回来,是不是?\"
我跳下床,斗鸡般气势汹汹。
九信分明大怒,又强自隐忍,他声音冰冷到咬牙切齿:\"我是担心你的手,才推掉一切事务,坐第一班飞机回来。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也不关心他是谁。但是叶青,你欠我一个解释。\"
他眼中怒火熊熊,咄咄逼人。
我只是看着他,静静地,不发一言。
好久,我看见他的表情,突然轻轻地一顿。我知道,是因为我哭了,我的眼泪,冰凉冰凉。我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一愣:\"什么?\"
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因为打不开房门便怀疑你,你看见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男孩和我在一起便怀疑我?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到了现在,难道连人跟人的一点信任都没有吗?\"眼泪竟是不可控制地汹涌而出。
九信在刹那间定住了。
我和他,无可避免地、面面相对地伫立着。中间,隔着空气和混淆的爱恨。
我看见,犹豫、震骇、惊悸,最后归结成不忍,留在他的脸上。
他的身体,微微地移动了一下。
如果他肯向前迈一步,我便会扑进他怀里,拥紧他,让我的泪渗进他的肌肤,渗进他的心底,把我的悲伤传给他。
第五章
从几时起,爱情变得如此疼痛而微弱?
九信低头在口袋里探摸,一转身---诺诺早已精乖地捧来毛巾,侍立在侧。九信看他一眼,不说什么,接过毛巾走到我面前。
他为我拭泪,细细地,耐心地。在我们相守的十多年里,每一次纷争都是这样完结,可是这次---完不了。因为他的眼睛,困顿的,矛盾的,回避我的眼睛。毛巾敷在我脸上,让人窒息的温热,我把脸埋在其间,良久良久。
\"姐,姐夫,吃饭吧!\"是诺诺为我们解了围。九信如释重负,大声说:\"吃饭吃饭,我早就饿了。\"顺势将我一牵,\"吃饭吧,啊?\"
上完汤,诺诺站在一边犹犹豫豫,九信抬头瞪了他一眼:\"坐啊。\"诺诺赶快坐下来。我去拿汤勺,正好九信也同时伸手,两人的手在空中,不及接触,我已经飞快缩手,九信也收回手。
三人围桌,都埋头苦吃。寂静连成一片,笼罩在大家头顶,黑沉沉地压下来。
第二天上午九信上班后,诺诺问我与九信是否已经讲和。
我苦笑:\"依旧冷战。\"不一会儿,我轻轻地问诺诺:\"你要我做什么呢?\"
\"挽救你的婚姻哪。\"
\"可是,值得吗?千疮百孔的感情,千疮百孔的婚姻,值得吗?诺诺,诺诺,你不知道,真的是,真的是,很痛,很痛的啊。\"
诺诺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然后低下头:\"就像我妈,我爸在外面有女人的时候她天天哭,我知道,她也很痛,可是离了婚又怎么样?\"他慢慢撸起袖子,一道伤痕缓缓地滑现在我眼前,长长的一道深沟,永远不能抹平的生命的伤害。他抬起头,笑,笑里闪烁着泪光:\"她的痛,转移到了我身上。\"诺诺又笑:\"她还有我,姐,你有什么?你哭给谁看?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找谁出气?你说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到底还是完整的,破了,打几个补钉还能穿。把它撕成布条,除了做抹布,还能做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流泪的脸,突然万分震动,我用力揽他入怀,刹那间觉得世界之大,我们是同样的寂寞,只有他,永远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