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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虎牙会想到“如果”,在无数个“如果”中哪怕有一样成立,他是否就能摆脱这些压制灵魂的重荷。但一切已成定局,她再不是那个在开满了蓝花的草地上和自己扭成一团的娇艳女孩,而他也不再是那个赶着羊群仰望天空做梦的淳朴少年。漫长的十一年让彼此背负上了不同的悲哀,命运和岁月的愚弄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连亲情都难以逾越的鸿沟。而此刻的相逢似乎只是为了加深对这种悲哀的嘲讽。

  虎牙一边将成桶的水从板车上拎到屋里,一边长久地观察着其其格忙碌的身影,觉得似乎看清了她过去所走过的日子,以及将来继续度过的每一天。然而自己的路呢?在白天的喧哗中变得恍如隔世的屈辱和恨意,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从心底扭动着涌出,啃咬最细微敏感的神经。忽阑染血的苍白,伊坦拉冷酷的疯狂,还有销声匿迹了的巴帕远去的身影,在死一般的黑暗中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高声催促着茫然的自己,让他几乎无法成眠。抱着复仇的决绝逃了出来,但复仇的路又在哪里?只能一日日焦躁彷徨地忍受着无处可去的怒焰翻腾反噬。

  “那个……察朗台……”略带犹豫的声音打断了虎牙的沉思,其其格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不安地站在他面前,“你大概……会停留多久……”她最后的尾音轻得如同呻吟。

  “应该不会……”其其格猛然变得苍白脸色让虎牙煞住心中的本意,努力向她露出微笑,“很短吧,要烦劳……大嫂了。”



  “哪里的话。”血色从新回到她脸上,其其格垂下头,扬起安心的微笑,轻快地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虎牙突然有一种赶上去紧紧拥住她的冲动,向她坦白一切的真相,告诉她自己还活在人世,来抚平她眼底深刻的忧伤。但他最终只是咬紧牙关,定定地目送她远去。

  天边瑰丽的火烧云驱走了些许黄昏的凉意,隐约能听到者列粗犷的歌声夹着绵羊的叫唤和鞭响,平淡而珍贵的白天又结束了。

  夜晚一如无数个世纪以前,温柔地褪去草原的燥气,风吹得门板微微作响。

  “又要迁移草场了,”者列喝了口酒,说道,“听说又要打仗了,这里离战场有些近,继续呆着搞不好会被牵扯进去。”

  “打仗?”酒杯略微一顿,虎牙眼中的寒意转瞬即失。



  “啊,是呀是呀,”者列打了个饱嗝,舒服地眯起眼睛,“王室那些事咱们也不清楚,不过确实是要打仗了。听说西夏新王继位——你也知道了吧,忽阑公主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总之,西夏是斩杀了咱们的使者,公然宣战了。别看上一代的西夏王是个孬种,他儿子倒有些胆识,嘿嘿,可惜找错了对手,伊坦拉汗已下令,要趁着刚入秋亲自出兵讨伐,贺兰山怕是又不太平了……察朗台兄弟,你的脸色有些不好?”

  “不……没什么。”虎牙艰难地咽了口酒水,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那些用爱恨生死刻下的名字就如利剑,挑破了平和时光布成的假象,狠狠地剜入裸露的伤口。西夏……贺兰山……将噩梦终结于起始之处不也算是个绝妙的主意。他垂下眼睛掩饰心中的杀气,后背又是一阵刺痛,仿佛能看到其其格视线的温度。

  没有月光,夜空上大概布满了乌云,连窗口也是昏黑的一片,炉膛里残存的牛粪火亮着微弱的红光,帐篷里均匀的鼾声显得格外清晰。

  虎牙有些烦躁地翻着身,沉寂中的煎熬格外让人难以忍受。明天就该告别了,已经不该有任何的迷茫,在贺兰山,一切都等待着了结,但内心却陷入了从没想过的矛盾中。脑中不断闪过的是其其格略带期待的目光,与深重的仇恨一起涌出的是同样深重的愧疚,其其格那双清澈而严肃的眼睛似乎就在面前,和他的心灵进行无休止的辩论。

  她耗尽的青春和那些在及膝的青草中化为白骨的亲人一起无声责备着,十一年了,从没想过认真探听他们的消息,一直把“被抛弃”的不幸作为自己的护盾,但也许实际上是他们被自己抛弃割舍了,连同那无数次被祖先重复的生活轨迹。也许应该留下来,再次的重逢能否视为上天赐下的救赎机会,将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当成一场漫长的迷梦,重新回归到平静无波的的牧人生活……

  这时,虚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长长的叹息,像是一声颤抖的呻吟般的,缓缓舒出的叹息。如同听到召唤的号角,虎牙猛地坐了起来,哧哧喘着,仅余的左手紧紧掩住满是冷汗的脸庞。他无声地笑了,为刚才自欺欺人的幻想。自己怎么可能安于建立于淡忘上的脆弱平静,罪恶的宿业仍在身后,摆脱不了,也从未想要摆脱,已染满血腥的手除了复仇的刀刃,还抓得住什么呢?

  虎牙轻声穿上皮袍,生怕吵醒沉睡的人们。帐外浮动着拂晓前秋夜的寒冷,他解下拴在羊圈旁的马匹,默默看着呼吸化成一阵白雾消散了。不告而别对大家来讲都是最好的结果了,一个人的一生会是多少次他人眼中的过客,就让彼此成为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吧。

  东方的天空已经褪去了夜色的青墨,虎牙拍了拍晃动的马颈,黯冷的目光投向远处暗蓝的山影。

  “察朗台兄弟……”背后突然响起一声低哑的呼唤。指尖闪过一丝颤抖,他转过头,其其格只披了件袍子,静立在帐篷前,死命咬着的嘴唇微微泛白。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了好久,她才又低声开口:“不是说要长住一段吗。”

  虎牙难堪地垂下了头。

  “你并不用勉强,”其其格有些伤感地笑了,“你的眼睛总是看向很遥远的地方,那儿有牵绊你的人吗,是爱人……还是仇人呢。”不待对方回答,她将一个鼓鼓的水袋和一个散出小面饼的甜香的包裹塞进虎牙怀里,“我早知道了,你总会走的,我有时甚至会想可能你从来没出现过,一切不过是我的想象。”

  又是沉默,空气中似乎流动着湮没的质问。两人无言对视,半晌,其其格猛抬起头,晨曦下她的脸散发出某种包含着希望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彩:“我的三弟弟,格日朗,他的外号和劫走了忽阑公主的马贼头目是一样的,”她急切地讲着,用一种异样的嘶哑的声音,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在他左鬓角有一块拇指盖大的伤疤,那是小时侯淘气留下的……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长相,从没有一刻忘记,哪怕他成为地上的一株草,我也认得出他……你明白吗?”

  “……我应该走了,代我向者别大哥道谢。”虎牙逃避般别开头,胸口烦闷得就要窒息。

  “……一路平安,察朗台。”其其格的脸色突然黯淡了,垂下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说着,“但请你……请你一定要幸福。”她抿着嘴唇,脸颊抽搐了一下,“我想,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不起!”虎牙突然伸出手,用力拥住那有些佝偻的身子,感受到他细微的颤动。“对不起,但我只想完成那个心愿,不管伤害到谁,只想完成它。因为那个男人还活着,所以我必须去……”他轻轻抚过其其格散乱的头发,附在她耳边低声吐露了一个称谓,在无忧的童年常呼喊的亲昵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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