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在某个地方一转就消失了,一块岩石的后面涌出一阵阵干燥清爽的空气。虎牙颤抖着,几乎是爬向那块岩石的——在岩石后面有个出口,狗洞大小的通向光明的出口。
耀眼的白日,耀眼的蓝天,耀眼的草原,突然席卷来的风,混着熟悉的沙尘和干草味儿。陌生的一切,怀念的一切,让虎牙感到一阵晕眩,重重地倒在了久违的草地上。头上隐隐传来秃鹫的叫声,我最终还是要死了吗?死,也让我死在草原上吧,别把我一丝一毫的血肉交给地下的蛆虫,把我送给天上翱翔的雄鹰吧,让我化为它有力的翅膀,英武的双眸,让我看到更辽阔的天地,拥有更自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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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再睁开眼睛时,对上了一双美丽的眼睛。软软的羊皮铺和暖暖的火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
“我叫巴帕。”有着如夜空般深邃眼睛的少年微笑着——他看上去只比虎牙大一两岁——递上了盛着马奶的木碗,小心地不让虎牙喝得太急。
“你叫甚麽?”
“格日朗……不过大家都叫我虎牙。”
“虎牙麽?——你小子可真命大,饿了好几天,又吃了些有毒的东西,大伙都打赌你会完蛋呢!好在我下注押你会活下来。”少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道浓浓的黑线。
虎牙感到头沉沉的,所有都混在一起像烂泥塘一样,思维则成了陷在烂泥中的马车。巴帕扶他躺下,“你再睡一会儿,等一下我带你去见达瓦仓首领。”
达瓦仓——这熟悉的名字在虎牙脑中翻滚,眼前浮现出在塘火旁的父亲,跳跃的火焰把父亲微醉的来脸映得红红的:“达瓦仓……是条好汉……”
好像是,好像是东部最大的马贼头目。虎牙还想想甚麽,但温柔的睡神已幸临他了。
第二章
多隆尔汗统治第六十年,发生了一起震惊草原的大案——一群身份不明的马贼劫走了正前往王都的西夏公主忽阑,伊坦拉皇子的未婚妻。整个蒙古皇室的尊严被狠狠地踩在脚下。大汗的愤怒如同雨季的风暴席卷了全草原,重金悬赏劫匪的行踪。
是年秋,得人告发劫匪身份为东部草原马贼大头目“虎牙”,至于其真实姓名却不确知。大汗即派出两万大军围剿,未果,王军损失过半。同年十月,复派出四万大军,由伊坦拉皇子亲自挂帅,十月底,王军前锋与马贼团于克鲁伦河畔遭遇,王军折损五百人,斩获马贼百余名,虎牙率众由迭里温陀山逃走,此后踪迹全无。
入冬休兵,维吾尔王,西夏王皆发援兵助剿马贼。
来年春末再度发兵,伊坦拉由内线探知虎牙秘密据点,即兵分三路,一路突袭马贼巢穴,另两路成东西夹击之势。一路转战,其间虎牙数度欲率众冲破包围,终因对手的优势兵力而未成。
是年夏初,虎牙被赶至贺兰山下,西夏军已封山完毕,王军三路兵马会合,将马贼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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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扑扑地响着,除了几个看哨的人,其余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靠着依偎着睡着了,就连星星也只有零星的几颗,困倦地眨着眼睛。初夏的夜晚仍带着几丝寒气,不时有人惊醒,但往往又一翻身睡了过去。宁静的夜晚,除了轻微的虫鸣,打鼾声,间或几声伤员的呻吟和呓语,便再听不到别的甚麽了。
然而宁静只是一层美丽的茧壳。若仔细看就会发现每个人破旧袍子的袖口,襟摆都是黑红的一片——一层层浸着敌人的,自己的,但大多仍是敌人的血,已经干涸,结成硬块,却好象仍令人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昭示着主人曾经过怎样的生死恶斗。所有人的马刀都未取下,弓箭就放在举手可得的地方。没有卸鞍的马匹正在近处啃着嫩草,偶尔警戒地抬起头,轻轻跺着蹄子,微摇着耳朵捕捉远处任何异样的声音。
虎牙坐在火堆旁,浓黑的剑眉紧锁着。原本近两千人的大团,如今只有四百多人幸存,其中大多数更都受了伤。四周极目望去,全是星星点点的营火,像一只只潜伏在黑夜中的野兽的眼睛,窥探着他们,随时准备猛扑过来。身后黑色的庞然大物——贺兰山,更像是地狱的入口。
一阵夜风吹来,虎牙不由打了个冷战,他的羊皮袍早有几处磨破了口,翻出的棉絮也看不出是甚麽颜色的了。“喝一口吧。”坐在身边的巴帕递过来装有烈酒的水袋,半年来的征战让他那张娃娃脸明显瘦了一圈,腮帮上更叉叉丫丫地长出了绝对不适合那副稚嫩容貌的胡子。虎牙边接过水袋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晚刮一刮吧,你的样子真够狼狈。”
“哈,彼此彼此。不过你说得对,这副尊容地狱里的女鬼可不喜欢。……他奶奶的,伊坦拉是要把老子困死!”
“我们最擅长逃跑,现在却无处可逃……拖烈,把酒给下面睡不着的兄弟喝一口,暖暖身子……找到水源了吗?”
“还好,找到了,近处有一口井。倒是干粮却不够,最多再撑个三四天吧,再下去就得宰马了,可没马又怎麽逃跑……他奶奶的,如果没有伊坦拉统领,蒙古、西夏、维吾尔三方人马非内乱不可。唉——上次派去散布谣言的兄弟反倒被那小崽子逮住了。”将匕首在火上来回烤着,想到那名手下惨死的模样,巴帕的眼中跃起了两簇烈炎。
咬紧牙关,虎牙紧紧握住了身边差不多一人高的大弓。白天……白天原本有一个能杀了伊坦拉的机会!他率众佯要由东路杀出一条出口,待王军的中路东移之际,突然回马杀向中路空缺。王军变阵虽快,打破了他一口气杀出重围的计划,但确实有一瞬间,敌方的阵形乱了。
然后他看到了,于五百步开外的王旗下,那着白甲的男人!他看到了,他感觉到了——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长相,虽然不清楚伊坦拉的容貌,但他知道,从灵魂最深处的骚动就知道——就是那人,近半年来追击他,杀死他的兄弟,将他逼入绝境,就是那人,他最大的宿敌,伊、坦、拉!他眼中只余下那穿白甲的身影,千军万马中只余下那个男人。
“伊坦拉!”暴喝一声,连发三箭,将所有的憎恨都贯穿其中。——但,箭却被挡住了,被三名舍命的亲兵挡住了,三具尸体受不住箭的冲力向后飞去。然而伊坦拉没有死,他还活着,连衣襟也没破的活着!被几百名亲兵围在核心保护起来,仿佛在嘲弄着,傲慢地示威着……
没伤到他分毫,没伤到他分毫!虎牙狠狠盯着远方的某处,自尊受挫的疼痛与憾恨撕扯着他……
“能逃得掉吗?”巴帕在身边轻声的问话更想是自言自语的肯定句。
“巴帕,你……”想问的话问不出口:你怪我吗?如果我没有抢来忽阑,如果压制住自己的思念,整个马贼团绝不会陷入这般境地。你怪我吗?——可还是不敢问出口,怕得到任何答案,怕那种仿佛被裁决的感受,被反复的自责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心再也承不住好友哪怕一丝的苛责眼神。
“怎麽?”
“……没甚麽,我去看看放哨的兄弟……你放心,一定有办法的,让大家一起逃出去的办法。”扯出“自信”的微笑,连自己都知道一定笑得很难看,虎牙别开头,不敢对上巴帕那双如夜空一样深沉的眼睛,逃也似地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