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首领远去的背影,巴帕的嘴角弯起一丝自嘲般的微笑。你还是太善良了,虎牙,那麽容易自责。其实你的计划是完美的,如果没有内奸的话,一切都将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结束……内奸,这个词扩大了巴帕脸上的笑意。漠北的野狼们怕是还没吃饱吧?那个为了三袋黄金就将你的身份透露给大汗的胆小鬼长得可不够胖呢。被打折了双腿,在不致命处划了四十刀后被扔到了荒野上,甜美的血腥气怕是最诱人的饵了。男人沙哑的哭喊尚回荡在耳边:“饶命呀,我没……没将据点透露出去,不是……不是我呀!”不是他透露的吗?呵呵,死人是无法再为自己辩解的了。
巴帕笑弯了的眼睛里却像是冬日深黑的夜空般冰冷,轻轻将手指搁在烧红的匕首上,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冷笑地看着自己烫伤的手指。
“虎牙,”他轻轻地念着,“虎牙,虎牙,”像是着了魔一般念着,这名字本身像是有魔力一样迷惑了他,“虎牙……”胸中种种感情翻滚着,连巴帕自己也不知道,他是用哪种感情吟念着这个名字。
虎牙并没有去周围巡视,应该说他刻意躲开了所有巡哨。他害怕那一双双充满希望和信赖的眼睛,从一次次的溃败开始,从一个个兄弟倒下开始,那样的目光就像一支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心。为甚麽不责怪我,为甚麽在临死前的一刻还相信我?因为我是首领?因为我是达瓦仓选中的继承者?可我已无计可施,我的每一步棋都被伊坦拉看透了!……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吗?
无法表现在外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苦闷,像决了堤的洪水,从灵魂深处漫了上来。曾以为,从祭献之洞中出来的那一刻曾以为,自己与过去的羁绊已经全部断了,已成为最自由最孤独的一抹游魂。但甚麽时候起又被束缚住了呢?那古铜色的刀刻脸庞,那刚毅凌烈的双眼,那暖阳般的微笑,还有抚摸自己头顶的温厚大手——达瓦仓。
当全身浴血的达瓦仓握起手中的尖刀时,“虎牙……答应我……”,当锋利的刀尖刺入右臂时,“代替我,保护……兄弟!”火辣辣地痛,眼泪流不下来身体却火辣辣地痛,右臂的刀疤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痛着。
达瓦仓,我辜负了你,我成不了你……哪怕你用名为信赖的最沉重的铁链束缚我,我也无法阻止自己的任性,哪怕进行无数次选择,我仍会为了忽阑而犯下相同的错误吧。
营地里唯一一间小屋,想是逃战荒的西夏人留下的,虎牙轻轻推开了门。忽阑正默默地立在那儿,月光从窗口倾泻而下,令她看上去像一尊白玉雕像。
“你仍没睡吗?”心痛她那失去血色的憔悴脸庞,待欲伸手碰触,忽阑却轻轻转身,避开了他的指尖。
虎牙尴尬地笑了,笑声到最后却变得苦涩。“你知道吗?你那英雄的未婚夫快将我逼入死地了,而你到最后仍不肯正视我一眼吗?”忽阑的身体轻轻一颤,视线却仍投向窗外的月亮。
“忽阑!”虎牙狠狠地抓住她的双臂,“为甚麽?为甚麽?我有哪点比不上伊坦拉?家世?地位?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他自己可曾为此奋斗过一分一毫!才能?如果我拥有等同于他手上的兵力,我怎麽可能输给他!忽阑,看着我,正眼看着我!”忽阑纤细的臂膀发出骨胳欲断的声音,她仍偏过头,贝齿紧咬着已干裂的嘴唇,直到上面泛起血丝。
“好,很好,我知道了。”虎牙突然颓丧地将忽阑推开,“我高傲的公主,你全部的感情都送给那配得上你的高贵王子吧,我没有低贱到乞求你感情的残汤冷羹的地步。但请你记住,曾有一个痴恋你的男子为你舍弃了一切!伊坦拉……你的王子能为你放弃他的国家吗?”
“碰”的一声,屋门被关上了,不再留恋的脚步渐渐远去。一片云朵挡住了月光,当青银色的光纱又铺展开来时,忽阑已泪流满面了。
“……为甚麽……你要出现呢……为了家国……这感情是不被允许的呀……”哀伤的呢喃,听众却只有冷眼观世的月亮。
虎牙默默地走着,今晚有太多的沉重,压得他几乎要窒息。他突然好想策马狂奔,就如同少时一样,追随着达瓦仓的背影策马狂奔,将一切的痛苦都抛于脑后,只余下干燥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钢嘎哈拉(蒙语:漂亮的黑马)因为主人的走近抬起了头,前胸凹隆着块块肌腱,月光为它黑缎子般的毛皮披上银色的华装。它轻轻跺着蹄子,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会毫不畏惧的冲锋陷阵。
“别那麽紧张,我们只是去跑跑。”虎牙苦笑着轻轻拍着爱马的颈子。钢嘎哈拉仿佛感到了主人低落的心情,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轻嗅着他,舔着他的衣襟,让虎牙的眼眶一阵酸热。
“孩子呀,草原的汉子唯一接受的同情便是来自他的马。”已记不得脸的父亲那低沉的声音从时空的彼岸徐徐传来。
踏蹬,上马,跑吧,漂亮的黑马,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吧,将你的骄傲,你的荣耀,全化为追赶狂风的力量!
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山坡,“上去,钢嘎哈拉,冲上去!”虎牙孩子气的大叫着,他许久没这样快乐过了。马也像明白主人的心情,加快了速度,周围的一切都融化了,变成了向后奔流的绿色的水。
突然钢嘎哈拉惊嘶着人立起来,虎牙用力夹紧马腹,一手握住马刀。
有人!这山坡上已立着一个人,他的马正拴在身边的小树上。虎牙懊恼地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离自己的营地太远了,前方不远处正是王军的营地,风中几乎能捕捉到马头琴悠长的音调。
“谁?”努力令自己镇定下来,虎牙紧紧地盯着对方,只要他有哪怕一丝可疑的动作就要抽刀将他劈于马下。但对方却只是呆站着沉默着,似乎正吃惊地打量自己——说“似乎”是因为那人背对着月光,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噌”一声拔出马刀,刀身在月光下透着惨白的死亡味道。心已平静了下来——会在这地方出现一定是王军的人。不可以让他活下去,要在他发出任何惊呼前杀了他。决不能让王军知道自己竟离他们如此近,而要保守一个秘密,死人往往比活人更懂得“缄默”。
电光火石间转过无数的念头,夹带着迅猛的攻势袭向那人。
“察朗台!”一声充满惊喜的呼唤猛然止住了势如惊雷的一刀,心湖被震起了层层涟漪,“你真的是察朗台吗?”
察朗台——那是自己十四岁那年随术赤老爹去伯勒根河畔集市上销赃时用的化名,为甚麽,为甚麽他知道?
翻身下马,虎牙谨慎地向旁走了两步,借着淡淡的光晕,他看到了一张英挺年轻的脸庞。熟悉,呼之欲出的熟悉……
“坦依……?”一个呆笑着的少年从记忆深处缓缓浮起。
“哈!你果然记得!”青年欣喜地上前,步子却在一瞬间僵住——冰冷的刀尖正直指他的咽喉,只要再向前一步,必定血溅三尺。“你是王军的士兵?”虎牙眯细了眼睛像是只打量猎物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