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偶尔失蹄的小马驹,你怎麽知道它将来不会成为日行千里的骏马?”
其其格爱怜地刮了刮正亲热地楼着她的三弟的鼻子。兄弟姐妹共六人,关系最亲的却是他们俩。她已说好了婆家,明年就要出嫁了。牧民是游荡在草原上的风,以后一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面。而且今天见到父亲他们时,没来由心中一阵惊跳……等着三弟的恐怕不是甚麽好事。
其其格抿着嘴忍住一阵阵心酸,轻轻替虎牙抽去插进棉袍里的草梗,同时低声嘱咐:“等会儿进帐篷后要小心点儿,爹的神色好象有些不对,鲍尔金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是知道的,他一直都不喜欢你。我已经叫四弟去找大哥……”但看到虎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在乎神情,她叹了口气,也不再说甚麽了。
不知为甚麽,今天回帐篷的路现得格外的短,其其格握着虎牙的手越发紧了,就连虎牙喊疼也没发觉,她好象感到这手上的温度会马上消失,就像清晨草间上挂着的露珠般,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迈进帐篷,静穆的风暴向两人迎面袭来。父亲铁青着脸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如同一尊雕像。母亲的头发乱了,一向扣好的袍子也有一两个扣子被扯掉了,正在一旁默默地哭着。四弟和两个双胞胎妹妹躲在母亲身后,用惊惧的眼光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发生了甚麽事?”虎牙和其其格用眼神询问坐在父亲身边的大哥,他也疑惑地摇了摇头。
虎牙不由打了个冷战,帐篷里明明挤满了人,却让人感到一阵阵恶寒。几个陌生人正来回打量着自己,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肥羊。他用目光狠狠回击了那几道令人不痛快的视线。
“呀,格日朗,你长高了嘛。”鲍尔金亲切地招呼着。虎牙曾不只一次恶作剧戏弄这个老财主,他此时刻意的热络让人心头更蒙上了一层阴影。虎牙觉得他满脸的笑纹就如同一张毒蜘蛛的网,让他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鲍尔金突然收起了笑脸,轻咳一声,摆出了一脸肃穆地颂道:“神谕:雨神渴求年轻的生命,于日升之地雨神临恩之夜所降升的……”
虎牙慢慢瞪大了双眼,鲍尔金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怎麽会?祭品?谁?我?为甚麽?他缓缓扫视着所有人,希望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但没有人,谁都没有答案。
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猛地打断了鲍尔金冗长的颂读,母亲如同一只疯了的雌兽,冲向鲍尔金:“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他才十三岁呀!好狠心,你们好狠心,把刚断奶的羔子从母羊身边抢走!天呀!天呀!你要把这麽个孩子往死里送吗?”就如同一个信号般,年幼的几个也开始放声大哭,其其格腿一软,瘫坐在门旁,张了张嘴,没有声音,眼泪却唰唰地淌了下来。大哥红了眼睛,咬着牙,噌一声拔出弯刀,冲向了几个正要抓住虎牙的陌生人:“谁敢碰我弟弟!”
“还不住手!”一声断喝,让一切都静止了,哭声,怒骂声,扭打声,都消散了。所有人都定定地望着父亲。他仍铁青着脸,一行浊泪却漫过了他饱经风霜的脸,漫过了岁月留下的每一道刻痕。“把刀收起来,收起来……这是为了整个草原呀,为了整个草原呀……”这个一向硬朗的汉子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垂下头,失声痛哭了。
虎牙没有哭,没有骂,没有逃,只是愣愣地站着。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像是隔着一片蓝汪汪的水,一切都那麽缓慢,一切都那麽不真实,就连大哥缓缓收起的弯刀反射的白色闪光也透着梦幻的朦胧。
一切都应是一场梦呀……
当那些人将他拉出帐篷时,他仿佛见到其其格向他伸出手,要将他拉回去吗,但那手却远去了,所有伸向他的手都远去了。他耳边只剩下了父亲的那句话:“为了草原,为了整个草原……”不断重复着,像个噩梦一样不断重复着。
为了整个草原,我被抛弃了吗?
***
“轰——”巨石抵上了洞口,雷鸣般的欢呼回荡于蓝天下。
黑暗,潮湿,沉静,死的沉静——这是哪儿?对了,这是“祭献之洞”,而我,我是今年的祭品。记忆是场模糊的梦——飘扬的彩旗,鲜艳的新衣,期盼的笑脸——原来有那麽多人欢喜于自己的死。我伤害过谁吗?我妨碍过谁吗?为甚麽那麽多人欢喜于我的死呢?——还是死了吧,自己轻松,大家高兴……
虎牙将自己蜷成一团,等待着所有的终结。
第一日……
第二日……
第三日虎牙终于耐不住饥饿和孤独感的煎熬,起身向洞中走去。
双眼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用手扶着湿滑的石壁,摸索着前行。“有人吗?”独自一人的恐惧压逼着自己发出大喊,回答的却只有隆隆回声的嘲弄,“有人吗——人吗——吗——”无法终止的疑问和无法得到的回答。
第四日,虎牙的四肢已全无力气。洞里潮湿但没有水源,许久没进水的喉咙撕裂般地疼痛,已经连声音也发不出了,胃像要翻搅般蠕动着,不再感到饥饿,反而泛起一阵阵的呕吐感。虎牙靠着墙喘着气,手突然摸到一样光滑的东西,白白的渗着寒气。
是尸骨!遍地的尸骨!白森森的一片,大部分都是牛羊的,冷冷的空洞的头骨仿佛在讥讽着误闯死亡之地的唯一生者,又像在蛊惑地邀请着。虎牙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咯咯作响,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我会变得跟它们一样。
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我会死!
不要!!!
有甚麽东西崩坏了,如此之近的死亡气息让一直压制着他心的甚麽东西崩坏了。汹涌的对死的厌恶和强烈的求生欲撞击着,烧得他胸口热辣辣的痛,脑中只剩下了白热的一个字:活!
虎牙开始试着求生。石壁上长着少量的藓类,吃起来味道怪异而苦涩,却是唯一能找到的“食物”。虎牙找到了一处滴水的地方,每日用牛头盖骨可以接到小半碗水。后来他又发现这里有少量的老鼠,以石块为武器偶而能尝到生鼠肉的味道。他已经没有时间概念,只能以每次睡醒在石壁上划道来计日。
但这一切只是延缓而非阻止死的到来。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常让虎牙无法成眠,惊恐地睁着眼睛,忍受着绝望的啃噬。在壁上刻下第七道时,虎牙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父亲的脸,母亲的脸,其其格的脸,鲍尔金的脸,许多陌生的脸,交错着混杂着逼近过来,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让人头痛于裂,握着牛腿骨疯一般挥舞驱赶着并不存在的恶梦,捂着耳朵高声尖叫……然后发现自己仍处在黑安的寂静中,身边除了尸骨还是尸骨。
在壁上刻下第十道时,奇迹终于发生了。虎牙见到了一只不同寻常的动物——一只野兔!!在洞中怎可能有野兔?!那颤动的绒毛更像是一份不可能的奢望。
他压抑着将兔子打死饱餐一通的冲动,小心翼翼地跟着这易受惊的小兽,不断的深呼吸也无法压抑住狂奔的心跳,四肢在发抖,全身的毛孔也不受控地开合着。
算了吧,放弃吧,说不定这也是个幻影,说不定那洞口根本容不下你,说不定……心在惧怕着那由希望之颠跌落深渊的痛苦,身体却前行着,组成它的每一个微粒都大叫着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