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忘了有礼的事,他只是出乎一种学生对老师的崇拜挤进讲台上的人群中。他要仔细看看这个指点他看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也许总有一个年纪,会让人惦念着“人究竟是为什么活着”这个十分抽象又和我们息息相关的问题。当然,很多时候,它总是被更贴近我们的现实挤到意识再也探不到的角落。现在还没逃过它的阴影笼罩的人就围在老师身边,希望他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有男有女七八个人,把讲台团团围住,日光灯雪白的光线艰难地穿过他们身体之间的缝隙,落在老师脸上。当同学在诉说的时候,老师会微笑着低头,用略带陶醉的诚恳态度来倾听,嘴角的弧度时大时小。带头说话的学生感情十分激烈,不断挥动着右手,他说话有种少年的青涩和青年的固执,听起来既软弱地需要解答,又坚硬地无法接纳意见。
秦有礼点点头,抬起眼睛看着那个学生,一条条纠正他的偏颇。学生涨红了脸,并不是羞愧,而是激动。
“不是这样的,应该是……”他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于波觉得他已经不是单纯来探讨问题,而更接近一种自我护卫,想证明自己是正确,那种急迫似乎来自想说服老师而获得自我满足。
“我觉得……”秦有礼没说上两句,立即被学生抓住了一个话尾,狠狠攻击。
作为旁观者,于波几乎有点同情有礼了,对方简直像是存心激怒有礼一样。但秦有礼始终端着笑脸,并没有摆出老师的架子来打断对方的阐述。他不断想通过“我觉得”这一句话来重新建立两人间的交流,却一次次被粗暴地打断。
最后,他终于敛起眉头,温和而无奈地呵呵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了。
这时,周围的人已经几乎散干净了。那些学生也许一开始也有什么疑问或者有什么感情想对老师诉说和抒发,可看到这一个不肯甘休的样子,一个个陆续走了。
那学生见老师不再说话,骄傲得似乎赢得了一场战争。
秦有礼默默收拾了自己桌上的东西,放进文件包。咖啡色的文件包很普通,而且也有点褪色破旧了。
于波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长相。他的脸型十分瘦长,嘴唇很薄,如果说他身上有书卷气的话,那绝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温敦气质,而是长久处在书斋造成的皮肤苍白、以及略带点迟钝的表情和行动。这让于波想起他的一个同学的绰号:老乌龟:藏在壳里的柔细身体、迟缓的行动、平静。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刚才在课堂上慷慨陈词,下了一个个如断云劈石的明确结论,直讲得气吞万里如虎,风云际会变色,莫不是,被千百年来的哲学家们附身了吗?要不然,怎么现在对一个学子的挑衅都如此易与?
默默跟在秦有礼身后出了教室,下楼梯,走到教学楼外的时候,于波微微向老师鞠了一躬,道:“老师再见!”
秦有礼回道:“再见。”
于波直起身看到秦有礼对他多看了两眼,然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不知道秦有礼会不会觉得我很特别呢?他有没有感到我对他的尊重,明白他讲的课的意义呢?
于波走在满是碎钻的夜空下,感到风都既冷且甜。那个学生造成了一点他的不快,但和今天收获的心情比起来,实在太渺小了。于波想把这种心情大声呐喊出来,那感觉,就仿佛心中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并且身体没有边界,和这风这夜空都融为一体。
他很想把这种心情和别人分享,可他能想起来的人只有有礼。只有他能理解我吧?
于波把车骑得像飞一样,风呼呼刮过他的耳朵,他猛踩了一段,在下坡时,将两脚腾空,哈哈……他忍不住兴奋地笑起来。
回到寝室,同学笑他喘得跟头牛一样,他连话都说不出,直扑电脑,打开聊天室。
“哎呀呀,这么着急,是美眉哦?”
“呵呵。”
他只好暧昧地笑一下。
聊天室里没有有礼。于波觉得自己非要说点什么,与其说给认识却无法了解的人,不如告诉那些根本不认识他的人。于是,布拉格在聊天室上大吼:
“我开心死了我开心死了我开心死了!”
也许并没有那么开心,但这样无声地呐喊着,于波觉得更加轻快。他用这句话刷屏,结果立马被踢出来了。
像做完了一件一辈子都想做的事情一样,他满足地站起身来,挪步走到窗边,跟同学说:
“你看,今天的月亮特别圆。”
“要死了你,今天根本看不到月亮好不好?”
“看不到是因为你心眼未开,来,快点让我帮你开天眼。”
“哈哈,你是不是今天太兴奋了?”
“这么明显吗?”
“靠,小子,你今天碰到什么好事了?快点从实招来!”
“嘿嘿,秘·密。”
两人开心地扭打起来,全寝室感染到了疯劲,刹时鸡飞狗跳。
***
第二天,布拉格仗着昨天那股疯劲的余韵,一见到有礼,劈头就问:
“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有礼还没回答,旁边就有人插上来说:“意义就是要及时行乐啊!哈哈!!@@!$^$#”
“这个问题太大,不好回答。”
“你不想说?”
“不是,这个问题对每个人来说,都有不同的答案。比如刚才那个人所说,你可以不同意,但你无法说他是错的。”
“为什么不能说他是错的?那太堕落了!”
“你评判堕落的标准是社会的。但人对自己的价值取向是不能单纯地用社会道德来评判的。你只能说他不符合社会道德,但这不说明他是错的。”
那人借机又说了两句下流话。
于波带点火气地问:“这样都不算错的,还有正义吗?!”
有礼好一会没回答。于波害怕他生气,想说两句场面话,抹过去。
“算了,反正和我们没关系,当作没看见他就是了。”
这句话和有礼的话一前一后出现:
“我们在说话时,最大的问题就是词义混淆和概念模糊不清。道德不是判断对错的标准,道德也不代表正义。通常,为了表达对一种行为的反对,我们不去细究,而是将很多似是而非的判断强加其上。包括很多看起来很有尊严的词——正义、善、好。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在讨论问题而是在混淆问题。我们不愿意等着一坛水自然澄净,而宁愿和别的人一起把它搅得更加浑浊,好让自己的观点看起来可以成立。”
于波看了这段话,一身冷汗,他不完全明白有礼的意思,但他感觉到,自己使谈话进行下去的努力是如此肤浅和表面,屏幕把话语凝结其上,仿佛罪证一样。自己的话轻如鸿毛,所以当有礼的认真压上来后,不得不让他感到万分沉重。
“我明白了,但这是不自觉的。”
“正因为不自觉,所以才很难避免,并且所有人习以为常。”
“所有人?也包括你吗?”
“是的。因为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词语的意思。”
“我想到了,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探讨过语言问题,他说语言的意义存在于它的用法中。”
“是的,这是一个说法。海德格尔也曾说过,语言就是我们的家。”
于波怕说多了哲学露出破绽,他这个二传手可没勇气面对原版的提问,连忙以攻为守,先抛出一个问题。